反正线索已是断了,干想无意。
大家便把目光齐齐投向王冬。
“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王冬一只手拿着山水铜盖,另一只手指了指梅子青釉炉。
更确切的说,他指的是炉内的青灰。
也不对,青灰里埋着几片干枯发黄的败叶,叶片上头可见斑斑点点的隆起。
看着让人有些不舒服。
自从午后到达火田县,一路跟随两位师兄来到知县府宅,直至天色重重地沉在明烛里,花芜险些忘了,他们一行人尚未用过飨食。
见了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小东西,花芜才忽然觉得胃里有些泛酸。
“这是什么?”王冬问。
“虫瘿,昆虫啃食树皮和树叶,留下孔洞,尔后在这些伤口上产卵,叶片愈合时会将虫卵包裹,在叶面上形成小肿块的模样,便是虫瘿。”叶萧答。
“可是这种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不合理啊,这里是藏书房,万一这些虫子孵出来,那这些书卷可不就毁了?”王冬不明白。
“有些虫瘿可以用来做补品、止血药和某些毒药的解药,甚至可以用作染料,遇水不化。”
“遇水不化?”花芜跟着喃喃念叨,接着理了理其中的逻辑。
徐茂掌有证据,是决计要保下来的。
他在书柜里设计了这样一个暗格,又刚好暗合了年份,应当不是用来做摆设。
徐茂之死究竟跟账本有没有关联?
到底是他提前转移了证据?
还是杀了徐茂的人盗走了账本?
新的谜面出现了,又好像没有出现。
大家似乎知道了接下来该去寻找什么,又似乎无从查起。
“我们要找的东西看来已不在这里了。”
叶萧说完这句话,让常远和王冬恢复了藏书房的原貌。
四人出了书斋,胡喜已在前头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等着。
白纸糊的灯笼映出来的光亦是苍白的,没了主人的府邸一派清冷之色。
“四位大人,仵作那边已有说法,还请移步偏厅。”
胡喜怎么也说不出“验尸”二字,这些年,徐茂待他不薄,他无从分辨自己的主人是不是一个好官,可他实实在在地是一个好主子,不仅不曾亏待过他,甚至还给予了他们一家许多便利。
花芜一到偏厅便接过了仵作的验尸格目,里头详细记录着死者验状:两眼合、唇口黑、皮开露齿,勒痕于喉上,即口闭牙关紧,舌抵齿不出,颈后绳痕两端开裂无相交。
单从这几点看,皆附和自缢身亡的特点。
只因上吊自缢者,则脖子后的绳痕两端不会交在一起。
相反,若是被人勒死,这两道绳痕则会交在一起,在脖颈上行程一个没有断口的圆圈。
这样一来,又与花芜的推论相悖。
不过另有一点值得注意,徐茂双膝严重肿起,皮肉皆呈紫红色,右腿腿骨严重骨折,且是新伤。
“胡管家,徐知县死前几日,可有腿伤骨折?”花芜问。
“不曾有过。”胡喜照顾徐茂饮食起居,说起这些,没有丝毫犹豫。
徐家女眷留在正厅守灵,花芜便让王冬去问了同样的问题,秦氏的回答和胡喜一致。
“这……”一直等候在此的火田县县尉有了一丝犹疑,玉翎卫的面子他不好驳,可之前的言之凿凿和如今的验状怎么会有如此出路?
“我知道赵妈那日夜间听到的声响源自何处了。之前同卢仵作说的事,不知做好了吗?”
“是,一切依照大人的吩咐,只是验证还需要一些时候。不知明日一早可来得及?”
“不急,那便等明日吧。”
因为花芜之前便判断徐茂死前被人下了迷药,而今根据验状,若要一个人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将其杀之,在食物中使用迷药必然要比使用迷香效果要好得多。
秦氏一直不同意开膛,花芜便只能跟仵作打好招呼,让其在尸检时刮取死者的舌苔和齿垢,看能不能想办法验一验里头是否含有迷药。
卢仵作的一位师弟醉心药理,他便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将提取出来的证据交给那位师弟,明日必然能有结果。
“胡管家,可还记得徐知县出事那天夜里,书斋里有哪些人来过?”
“记得,那日晚膳过后,老爷便径直到了书斋,那几日他好像总有些特别的事情要做,有时候会从里头反锁,老爷有吩咐的时候会直接喊我,否则便不去打扰。那晚约莫是戌时正牌,夫人来过,给老爷送了羹汤和点心,半个时辰后,夫人身边的青莲又独自来了一趟,离去的时候,拿走了食盒。”
花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没再往下追问。
叶萧的态度很明白,比起徐茂之死,他更关心的是账本如今在谁手中。
花芜不想继续在徐府呆着,她急需一点什么东西来将胃里的那股酸味儿压下去。
这样的案子太费精神,以致此刻她的身心都是空落落的。
原本接待该由县衙出面,叶萧却十分果断地辞了县丞的热情作陪。
有些事儿,他们需要自己消化商量。
花芜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很满意。
四人去了名负火田县的福翠楼。
路上,王冬问花芜,“所以,你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不太确定,但决计是自家院子里的人。”
叶萧说得不错,徐茂之前只所以没有加强府宅护卫,兴许真是因为有另一方势力在保他。
但他忽略了一处疏漏,那便是府内可能产生的威胁。
“谁?秦氏?”
花芜摇了摇头,对秦氏而言,活着的知县老爷必然要好过一具死尸。
至于秦氏的图谋,兴许是徐茂死后她的不得已而为之。
见王冬好奇,花芜反问他,“麻绳,滑轮,迷药,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身上最容易有这些东西吗?”
王冬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叶萧想是已经知晓了答案,神色很从容。
“是猎户。”最后是常远为王冬解了惑。
说完这些话,福翠楼已在眼前。
红色的灯笼,热闹的气氛,不愧是火田县最大的酒楼,过了亥时,仍是一片繁华之象。
许是眼里带了些雾气,花芜眼里的福翠楼似乎正在一片暖光中蒸腾。
她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常远和王冬往里头扎去,花芜紧随,却在下一步被叶萧拦住。
就像冷和热,被一道不会传导温度的墙隔开。
“师兄另有指教?”花芜恭恭敬敬,她平日没什么脾气,可最讨厌别人拦着不让她吃饭。
“师弟学识渊博,不仅知晓《墨经》中的内容,连对褚遂良和王羲之的字体也有研究。”
福翠楼大堂一派热闹,叶萧却挡在花芜面前,将她和那份喧嚣沸腾隔绝在一步之遥。
“师兄见笑了,方才是花芜卖弄。我爹是猎户,他不仅会制作滑轮,还喜欢研究一些用于捕兽的简易机关陷阱,他年轻的时候曾在山里救了一位误踩捕兽夹的老道,老道为了感谢他,便赠了他三本书,其中有一本就是《墨经》,其余两本是他多年游历所著的杂谈和志异。”
“后来,我爹为了对得起这份馈赠,便勒了勒裤腰带,把我送去山脚下穷秀才家中办的私学,这才认得了些字,将《墨经》讲给了我爹听,秀才写着一手好字,时而也会逼着我们多练练字,所以能够看出一些起笔收峰的不同。”
“其实我记性特别差,就因为我爹当年靠着《墨经》制作了一件滑轮,叫我将那些句子背了一遍又一遍,故而如今还有些印象。”
一半光明,一半昏暗中,花芜再次确认了叶萧衣裳上的针脚,露出无辜又狡黠的一笑,“师兄,我真的饿了。”
“嗯,很合理。”
叶萧退开一步,福翠楼里的香气和热气扑面而来,花芜觉得惬意舒畅极了。
迈开了步子往里奔去。
二楼雅间已被订满,他们便在一楼大堂里找了个角落位置。
花芜挨着王冬,“来份天下第一鲜和两屉汤包。”
这时,叶萧在她对面坐下。
花芜对叶萧笑笑,纯真又无邪,“师兄,这火田县福翠楼的天下第一鲜和汤包可是那本杂谈上面提过的。”
“嗯,合理。”
叶萧看着对面那副笑得人畜无害的面孔,直想伸手过去掐一掐,上面是糊了多厚的一层面皮。
明明很好拿捏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突然犯倔了呢?
王冬抽起四双筷子,依次分好,脸上的神情就跟做贼得手了似的,来了句,“诶,你们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