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王冬从原先侍奉的那位虞美人处回来,便径直到了监栏院花芜房中。
他手里用油纸包着两块仍带着余温的绿豆酥。
花生酥油的香气藏也藏不住。
他斜乜了一眼角落里隆起的被窝,他们这样的低等太监睡的是大通铺。
花芜的铺位在最边上,特别突兀地挂了层蚊帐。
她从来与人客气却不交心,有点小怪癖,但在差事上却很通融可靠。
偶尔帮人顶个班,行个方便,这才使得他人对这些许古怪作风选择视而不见。
也得亏王冬那张三尺厚的脸皮,才能同她套套近乎。
“有些人鼻子不是老鼠似的么?嘁!皇后娘娘宫里赏下来的绿豆酥,也得是我,才能这么一路捂着来到你这里,一会儿凉透了……”
话还没说完,那坨隆起的棉被已消瘪了下去。
王冬不明白,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这位花公公总是一副整装待发的姿态,他从被窝里翻起来,却是一身行头整整齐齐。
花芜端起王冬倒好的一杯水润了润嗓子,从松散的油纸包口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一枚绿豆酥。
酥皮沽黄、透亮,凑到嘴边咬上一口,绵密酥软的绿豆馅心冰凉香甜却不腻,入口即溶。
花芜的另一只手托在下方,接着掉落的酥皮碎屑。
外边儿酥脆喷香,里头松软棉甜。
一同咬到嘴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和口感,可结合在一起,却让人莫名觉得搭调。
她将咬过一口的绿豆酥拿开一些,观察着酥皮的层次。
细数了一下,是七层酥皮。
花芜暗自咂舌,宫廷糕点竟也只有七层酥皮的厚度。
她看着七层酥皮之间紧邻的缝隙,眼前一模糊,那酥皮竟似乎又兀自多添了两层。
“一二三四五六七……奶奶、奶奶,咱们做的绿豆酥有九层皮呢。”
那时的她已是个七八岁的姑娘,还非要装出一副奶声奶气的嗓子跟奶奶撒娇。
“哎呀!这才刚炸出来的,你就不怕烫嘴上火,小心嘴里起包子。”
机灵的小姑娘拿荷叶隔开烫手的酥皮,滋溜滋溜地往嘴里吸了几口凉气,“不怕不怕,咱们的绿豆昨儿可在井水里泡了一夜呢,清凉去火,定然不会起包子。”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奶奶也不忍心再行责怪。
奶奶伸出手,在小姑娘的鼻梁上刮了一下,“别叫你爹娘知道。”
小姑娘赶紧捏了捏被刮过一下的鼻梁,“我才不告诉他们呢。”
……
“怎么,这小小一绿豆酥还能让你看出朵花来?”王冬凑到花芜边上,瞪着酥皮和馅料,“好吃吗?”
花芜咽下哽在喉头的情绪,重新开始咀嚼,不冷不热地回了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对这些甜的东西又不感兴趣,两块都给你,你平日巡夜击更,又没个主子打赏怜惜的,铁定没吃过这等好东西。”
王冬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你猜我方才遇见谁了?”
知道花芜并不会答话,他又紧接着道,“穆然啊,那个呆木头,居然还在浣衣房呢,你那日不挑明了说他本就是庆和宫的人么,他这次跟我们一起,拿着金花帖,两日后验净,再一同到庆和宫履新。”
这件事,花芜也有所耳闻,外头传的是,穆然在选试之前就被庆和宫相中,暗中下毒才是对他的真正考核。
可花芜却是明白,这事儿纯属扯淡,穆然本就是庆和宫的人,之所以散布这种说辞只是为了掩盖庆和宫常年在皇宫大苑里安插眼线一事。
穆然不过是因着这个契机被召回罢了。
说起验净一事,花芜还是头大。
而王冬的重点却不在此,他煞有介事道:“那个木头刚刚给我递了话,叫我们做好准备,听闻翼州火田县那里出了一桩大事,届时会派我们同地字号的两位师兄一同前去。”
玉翎卫分天地玄黄四支,论能力及资历排序。
“最近又出了什么大事?”
“还未有所听闻。”王冬摸着下巴,皱了皱眉。
花芜和王冬也是后来才知晓,玉翎卫的消息一向最为灵通,地方上发生的大事,官员往往在第一时间想着或拖延隐瞒或设法挽救,以此保一保项上乌沙,要么力求严谨,往往容易导致延误上报。
可玉翎卫埋在各地的暗线却不会为此纠结,庆和宫管制高效,独成一套体系,占尽先机。
在收到消息后,庆和宫会先通过客观陈述向圣上呈递一份简报,并为接下来的安排提前做出部署。
“要远行了,这四年,我走过最远的路不过是从虞美人的秋水居前院配房到京城西市,再从西市到东街,最终回到秋水居这么一圈,如今……”
王冬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花芜,咱们去平云坊和端福绣庄买套行头去吧。”
平云坊和端福绣庄都在东街上,卖的是全京城最好的靴履和衣裳。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脚上踩的,身上穿的,多是这两家的东西。
平云坊的靴底厚达三十二层,行远路最为合适不过。
花芜此时的心思虽不在衣鞋上,但也不妨碍和王冬出去一趟拓宽拓宽思路。
她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位友人,他们两人的身量其实差不了多少。
早在玉翎卫的选试之前,她就挑中了王冬。
现在只差一个合情合理的幌子,引他心甘情愿上钩。
两人在东街挑好了一身行头,又大方舍了钱财雇了辆驴车驶至西市买干果和糕点。
花芜买了半斤核桃和一袋杏脯,王冬则是零零碎碎地买了银丝糖、龙须酥、红豆奶糕等各种各样的干果用小袋分装。
两人终于赶在宫门闭下之前回了宫。
才走了没多远路,王冬手里的东西便已少了一半。
他们竟然还遇到了那位留香姑姑。
留香姑姑除了有着一等一的美貌之外,人也十分客气亲善,知晓王冬和花芜入选玉翎卫,道了声“恭喜”,人情交往的火候亦是掌握得恰到好处。
她手里捧着刷了金漆牡丹的托盘,上面盛着一件用五色金丝线绣着朝阳拜月五彩凤的黄色烟罗纱,斜襟处缝着凤凰对扣。
无论是用料还是手艺,皆令人称奇感叹。
“这是姑姑的手艺?”王冬两眼放光,眼中尽是惊啧与崇敬。
“不错,这件五彩衣是为娘娘寿辰所做,然皇后娘娘心系天下苍生,认为彩衣太过奢华,退回尚衣局修改。”
王冬继续吹捧着留香姑姑的手艺以及皇后娘娘仁德,花芜心里却是一转。
这件彩衣美则美矣,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倒也算不上太过奢华,莫非大渝朝廷当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叫她心有顾忌?
就在花芜分神的那一会儿功夫,王冬已给留香姑姑塞了三袋零嘴。
回秋水居的路才走了过半,王冬怀里那一堆干果糕点已几乎被分得干干净净。
*
第二日,王冬依旧来到监栏院找花芜。
只是今日,他在那儿一边剥核桃一边说了许多逗趣的话,都没能引得花芜起身。
王冬不禁觉得奇怪,上前拍了拍那块隆起的被褥。
花芜慢慢将头露了出来,王冬急忙松了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后仰,“你、你、你,你怎么了!”
“我、我、我,我头昏得很!”
“你、你、你,你的脸!”
“我、我、我,我的脸好痒!”
“你、你得风疹了花芜!”
“我、我真的吗!”
王冬见花芜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赶忙道:“我现在就给你抓药去。”
他火急火燎地去了趟安乐堂,以征取药,回来后亲自熬了送到花芜嘴边,喂她服下。
他们都是苦命之人,好不容易手握玉翎卫金花帖,只待明日验净便能出人头地,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王冬越想越难过,陪了花芜许久,两个时辰之后将二煎的药汤给花芜喝下,又接着叮嘱了好几句才不得不离开。
监栏院的大通铺上没有他的位置,他须得回秋水居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太监们早已睡得雷打不动。
花芜手里转着两个核桃,脸上的风疹已消退了许多。
她翻了个身。
被窝里沉闷地发出“咔嚓”一声,两颗核桃在她掌心里被重重挤压在一起,各自破开一个口子。
花芜就着窗外的月光,剥开了核桃皮,将凹凸不平的核桃肉塞进嘴里。
清甜中带着点苦涩。
抱歉了王冬,明天这风疹定然是不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