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干脆利落。
意思简单明了。
封不平听得十分清楚。
他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留手的原因。
原来是要见识自己独创的一百零八路狂风快剑,每一招每一式,都见识完全。
其用意就好比自己要领教时隔二十五年后的气宗剑法变化。
对方也把这句话还给了自己。
可他现在已会过自己的剑法,所以再无留手之意。
已到了生死立分的时刻。
封不平心头莫名一悚,他知道自己绝非是其敌手,就算三人齐上……恐怕亦无例外。
毕竟对方还有一式未出的绝技。
那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的一式。
据说那一剑,教人只能束手待毙。
他一直以为是传言夸大,以叶归来的年纪内功既深,剑法必然火候不足。
现在封不平却不得不信,那则传言八九不离十。
这人剑法如此了得,造诣之高世所罕见,虽然年轻,未必就不能创制那等惊世绝技。
气宗,气宗,如今连剑术也要胜过剑宗了吗?
他还在思虑,成不忧、丛不弃二人却已冲了出去。
封不平已不能再想。
他也不得不挺剑而上。
他毕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两位师弟倒在自己面前。
更不能独自逃生。
“我们三人齐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们二人……”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念头未决,人已随剑而出。
叶归来出剑。
剑出绝式。
刺破青天锷未残。
他要在这一剑之下彻底夺去三人性命。
杀气,漫天的杀气。
时隔多日,再度使来,这一剑已比当日更为圆融、更见杀伐。
那如山压岳倒的剑势溶入了他斩杀五十余人积蓄的杀气,就好像将山岳倒塌的那种自生杀势复刻出来。
旁观之人都已看呆了眼。
有幸见过此招数次的陶均、梁发等人面色通红,激动至极。
“是那一剑,那一剑。”
“三师兄的第六剑。”
“可怕,三师兄又有进步,此剑比当日更加可怕,杀势更深。”
叶归来剑刺的很慢,所以他们还能把话完整的说出来。
封不平三人面对这慢吞吞的一剑,却似如临大敌。陡觉心神一沉,身心都好似被此剑之势笼罩,只觉天地之间一座巨大的高峰倒塌而来,天大地大竟再无自己容身之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封不平早已悟透积势于心的剑术要理,甫见此招,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江湖传言面对此剑只能束手待毙,原来是被剑势夺去了心神。
“可惜,可惜啊!”
封不平心里生出一抹不甘。
“若能给我一段时日,我未必不能将狂风快剑再进一步,臻至如此妙境。”
他默默闭上了眼睛,心知自己已经再无机会,临阵突破并非没有,只是自己方才败阵,剑势已颓,妄想再这一剑之下绝境突破,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闭目,成不忧、丛不弃二人却瞪圆双目,眼里满是骇然。
心知自己的生命已到了最后一刻,当剑落下之时,就是自己命绝之际。
可他们却未想到,任何人都未想到,连叶归来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忽然改变心意,剑并未彻底刺下。
电光石火之间,他身形突兀一错,趁三人束手待毙之时,抬起左手,以极快的手法分别在三人身上连点数下。
这种剑势中的疏漏,成、丛二人冲在前,心神被夺或许反应不及,但以封不平的武学造诣,又冲在后方,本应能趁机脱身。可他方才灰心丧气,又怀遗憾,竟也慢了一瞬,被点中了浑身数个要穴。
此变之快,令所有人都怔住。
不是清理门户么?
为何突然留手?
直到叶归来声音响起,众人才惊醒过来。
“大师兄,先将三位师叔带下去安置,容后处置。”
叶归来一语说完,已收剑步足走了过来,将剑抛给了一位师弟。
他走到陆柏二人面前拱手道:“有劳两位师叔伯见证。”
陆柏强行挤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
他没有再为封不平三人分说一句,心知三人已落到对方手上,就算自己说破嘴皮,也不可能有用。
此时他也警觉过来,叶归来之前不容自己分说,分明是为了要做实剑宗叛门犯上作乱的罪名,使自己出手变得合情合理,师出有名清理门户。
那姓纪的泰山道人,好似寡于言谈,自来华山一直一言不发,此时亦只点了点头,颇为自襟。
叶归来见二人不言,笑道:“陆师伯、纪师叔二位若无要事,不妨在华山小住几日。”
他当然不是有心留客,陆、纪二人也能听出其中深意,倘若有心留客,又岂会先问对方是否有无要事?
“师侄好意,师伯心领,我得令而来,既然此事已了,亦须尽快回山向左师兄交付。”
姓纪的泰山道人,也说出了第一句话:“贫道尚要游历江湖,不便久留,师侄好意同样心领。”
叶归来闻言,懒得再装,说道:“既如此,我着几位师弟送两位师叔伯下山。”
“不必麻烦。”
陆柏说了一句,向泰山道人略一点头,共同留下句告辞,径自离去。
叶归来一声不吭,连“慢走”也懒得再说一句。
二人离去不久,令狐冲走了过来,他面怀疑色,似有许多话要说。
“不必多言,我先出去一趟,你继续领师弟妹们练剑,那三位先不必去管,待我回来再说。”
“师…”
令狐冲张口欲言,却见叶归来已使出轻功身法向思过崖射去。
令狐冲松了口气,他方才还以为叶归来要去追杀陆柏两人。
不是令狐冲胡思乱想,实是那次夜谈,给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
叶归来不止一次说过明着不便,暗中下手的言论。
“奇怪,师弟莫名其妙往思过崖作甚?”
此番疑问,他自是难解,念叨一句,又将目光望向下山方向。
“嵩山派…嵩山派………看来果如师弟所言,左冷禅野心勃勃,对我派忌惮甚深。此次要分本派派名、祖庭,未必不是他的手笔。”
风急,天高。
叶归来像一支离弦之箭。
穿梭甚急。
思过崖离玉女峰足十一二里,但他只走了两里就已停下。
停在一颗老树下。
他向思过崖方向去,其实并非要上思过崖。
他停下,只因前方有人。
那人也站在树下。
已是秋季,风一吹无数黄叶飘落,落在那人肩头。
那人轻轻捏起一片,放在面前,目光落到黄叶上。那是一双充满倦意的眸子,他望着黄叶,眼里倦意更浓。
这一幕,教任何人看到都不免感慨年华老去,时光不复。
那是一个老人。
老人与黄叶,岂非本就相映成趣?
老人望着黄叶,叶归来却望着他。
这一幕,又岂非是青春与霜华最鲜明的对比?
老人没有说话,叶归来也没有。
他已知道这人是谁。
他剑下饶情,未刺死剑宗三人,本也是因为这人传音入密之故。
许久,那老人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你很沉得住气,一点也不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叶归来淡淡道:“你却很无趣,伤春悲秋,感慨年华,不止是个老头,更是个没有一点活力的老头。”
老人一笑。
他好像很少笑,面如金纸的脸庞浮现笑意的时候,竟显得十分勉强。
“我见过你,我在思过崖上见过你整整一千七百二十六次。从你第一次上崖,到你发现思过崖秘洞我都一一看在眼里。”
“你在崖上演练剑法,也不曾离过我的眼睛。”
他用深邃而又疲惫的目光望着叶归来,似乎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还能不能继续沉住气。
叶归来没有任何反应,仍淡淡道:“你的确很无聊,一个人若有事可作,绝不会去计算见过另一个人多少次面。”
老人一怔,忽然叹了口气。
“你说的很对,我若不无聊,又岂会去细数见过你多少次!”
叶归来道:“这种废话就不用多说。我知道你们前辈高人都有这样的毛病,但我并不想浪费时间来听你这些没有意义的言语。”
“你唤我来此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老人目光一凝,语气变得很冷,“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叶归来当然知道,但他并不会直言,毕竟要说认识对方,知道对方名讳,很难解释。
“足下既对剑宗三人求情,想必与剑宗、与华山,都有脱不的干系?又何必故作高深?”
老人冷声道:“你既然清楚,还胆敢出言不逊,不敬尊长?”
叶归来面无表情道:“若是我华山尊长自然该敬,不过你剑宗一脉今日企图叛门另立,中分派名、祖庭,我到要问一句,如此行径,还值不值得尊敬?”
老人面色一滞,冷哼一声道:“这其中可有我?”
叶归来老实承认,“没有。”
“那与我何干?”老人冷冷道。
叶归来道:“当然有干。你能阻止我清理门户,何不阻止他们叛门另立?难道只能向我传音?还是说你没有听到正气堂中的谈话,不知道他们另立之心?”
叶归来当然不信。
堂外斗剑至结束,至多不过半盏茶左右功夫。此人若非早已至此,难道还能远在思过崖看见下方激斗,才开始急奔十一二里,又恰巧在紧要关头传音求情?
且不说这人一向居于后山能否看见?能否如此巧合传音?就单是要在半盏茶急奔十一二里山道,这等匪夷所思的轻功,只怕东方不败也未必能够做到。
何况看见是一回事,立马飞奔而来又是另一回事。
总不会连激斗的人都未看清,这位一向不管事的隐世之人,就下崖来看热闹吧?
老人无言。
这本来就难以解释。
叶归来又说道:“你不阻止他们,不过是因为你也默认了他们的做法,毕竟你也是剑宗,你当然也希望剑宗能够重现江湖。”
叶归来的面色变得很冷,声音也很冷,比酷寒的凛冬更冷。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他们真做成了此事,剑、气之争,又将持续至何年何月?华山一派又会是何等乱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