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上。
有人。
像乞丐一样的人。
他撒开大步亡命急奔,好像背后正追着无数条恶犬。
他身上的衣服已很脏、很破,乌发也变成了污发,一股股结在一起。
这个乞丐,其实并不是个乞丐。
数日前,他还是个金多如土的富家公子,家中生意遍及十省。打生下来他就没吃过一天苦,没受过一天罪,更不缺钱花。
依附在他家门下讨生活的汉子,随着他家的生意越作越大,也像树上的果实越结越多。
江湖上提起“福威镖局”,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句“好福气,好威风”。
十省十处镖局,八十四位总镖头,大小镖师、趟子手多如牛毛,这样的实力,这样的基业,自然算得上有福气,有威风。
他更是家中独子,福威镖局堂堂少镖头,唯一的继承人。
所享受到的财富和荣宠,绝不是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可这一切,都在数日之间便已化为了乌有。
十省十处镖局一夜之间分崩离析,镖师镖头或死或伤或逃。
就连一向宠爱他的父母,也于今日倒在了他的面前。
想起先前发生的一切,他的五脏六腑就好像在被一团烈火炙烤。
痛苦,愤恨。
又忍不住有点担心。
并不是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只是担心之前仗义出手解救自己的那两位姑娘。
倘若不是她们,自己今日必定也难逃一劫。
原本敌人的剑都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剑锋上冷冽的锋芒,让他现在想起还忍不住为之恐惧。
他本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虽然不乏与镖局里的人比武较技,可又何尝有被人用剑架着脖子的经历。
“不会的,不会的。那两位姑娘武功高强,一定可以平安脱身,一定可以。”
他只能不停在心里祈盼,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祈盼。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更不能折返回去。只有逃,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练好了武功,福威镖局和父母的血海深仇,才有可能图报。
这是父母用生命,是那两位姑娘仗义出手,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的逃生机会。
也或许是唯一一次从敌人手上脱身的机会。
他足足夺路狂奔了二十里,才在一个山坳中停了下来。
急忙找了个能藏住身形的地方瘫倒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身体上的疲惫,和心里的痛苦,愤恨,担忧,在他一躺下时,就像潮水涌来,差点让他晕厥过去。
可他死命咬着嘴唇,执拗和倔强让他死死坚持。
哪怕咬破了嘴皮,满嘴是血,他也没有一丝松懈。
此时此刻,他要为自己接下来的路开始打算。
“我要去哪里?我该去哪里?”
“我又能去哪里?”
他忽然又想到临逃之时,那青城派的恶贼叫出了两个女子中其中一人的身份。
五仙教蓝凤凰。
原来救自己的那两位姑娘中,有一位是江湖上的旁门左道。
她为什么要救自己?
名门正派灭了我林家满门,邪派中人竟然施手援救?
到底谁才是正,谁才是邪?
他毕竟涉世不深,又怎么能想明白这样复杂的问题。
可一想到最近发生的事颠覆了自己往日对正道的看法,他又忍不住怀疑。
“正道尚且如此,邪派难道会更高尚?”
“她们真的只是恰巧路过?仗义出手?还是她们也贪图我林家的辟邪剑谱?”
他知道自己不该怀疑自己的救命恩人,可那怀疑的念头一旦生起,就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啪啪。
他忽然反手扇了自己两个嘴巴,恶狠狠骂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真是个狼心狗肺,不管怎样说别人终归是救了你的性命,你怎能全无证据,胡乱猜疑自己的恩人?”
这两巴掌下去,总算让他占时止住了猜疑。
不过脑海中只安静了片刻,又冒出了许多杂乱的念头。
“我家除了口口相传的辟邪剑法,难道真的还有剑谱存在?”
“爹爹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就算有,我又该往何处去寻?”
“凭我现在的武功,何年何月才能找青城派报此血海深仇?”
这些杂乱的情绪就像一条恶龙一样啃食着他的心灵,一想到父母已逝,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捏着一样,奇痛无比。
“我不能将希望放在一本无法确定存或不存的剑谱上。”
“我必须去学新的武功,只有这样,我才有可能报仇雪恨。”
“可……”
“我该去何处学?向何人学?倘若他们知道我是福威镖局的遗孤会不会愿意收我?会不会也贪图那本莫须有的辟邪剑谱?”
“收下我无疑是与青城派作对,只怕………”
林平之知道不太可能。
别说福威镖局已灭,就算福威镖局仍在,也不见得有人会为了福威镖局得罪青城派。
“天大地大,何处才是我林平之的容身之所………”
忽然。
他忽然灵光一闪。
“我为什么非要以林平之的身份去学武功?如果我换个身份………”
忽如其来的想法,就像是拨开了层层云雾。
对啊。
换个身份。
一切岂非就可迎刃而解?
在我武功未成之前,我就当林平之已死。只要我身份从此不再暴露,无人知道我是福威镖局的遗孤,就再也不会有人来追着我夺取剑谱。
这样一来,我就能有足够的时间去拜师,去学习武功。
“只是,见过我这张脸的人………”
林平之略一思索,一咬牙,“区区一张脸何足为惜?倘若我连一张脸都舍不得,何谈为父母报仇?”
心里的愤恨,让他转瞬就下定了决心。
他在地上一阵摸索,不多时手上就多了一块尖长的石块。
然后他便就着山坳的石壁开始打磨。
他决定亲手毁了自己这张脸。
让以前所有熟悉自己的人,见到这张脸,都再也认不出来。
不止如此,他还要改变以前的习惯,让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石块已被打磨锋利。
他已将锋锐的一面对准了自己的脸庞。
他的面上满是污浊,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俊美清秀。
一个男人若是长了一张这样的脸,绝对不会缺少女人的青睐。
可他并没有半分迟疑,毫不犹豫就划了下去,鲜红的血液开始流淌。
林平之脸上的筋肉不住调动,很明显,划破自己的脸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仅仅要承受心里的压力,更要忍受难以忍受的痛苦。
石块虽经过打磨,毕竟不是真正的利刃,划在脸上,与钝刀割肉,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他整整划了上百下,直到整张脸没有一块好肉他才停了下来。
他的脸已不能称之为脸,只剩一张浑似剥了皮,血肉呼啦的面孔。
鲜血淋漓,他却在笑。
“从此以后,我姓木,双木成林,我就叫木成双。”
他一字一字说了出来,就像来自地狱恶鬼的低语。
在他划破脸面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去处。
他要去华山。
理由很简单。
只因近日一直流传江湖的四句话。
葵花宝典神功盖世,辟邪剑谱同享盛名。
华山绝式剑刺青天,得此一门江湖纵横。
这就是他报仇的希望。
他等不了太久,更不可能用十几二十年去苦练。不止是因为迫切想要报仇的心思,他更害怕用时太久,还不等自己去报仇,对方就已寿尽而亡。
毕竟对方的年纪已经不小,倘若自己用上十几二十年才功成出山,对方安稳寿终,是不是太过便宜了他?
林平之甚至都不敢想象,届时自己会不会被气得发疯。
“我一定要拜入华山,一定要想尽办法学到那招绝式,哪怕是偷,我也要偷到手。”
华山经阁。
叶归来已经开始闭关。
练武坪上,梁发监督着众人练剑。
岳不群夫妻仍在一处秘地闭关。
华山似已独立于江湖风雨之外。
时间就这样悄悄的逝去,江湖上的风雨却因为一本辟邪剑谱愈演愈烈。
任谁都没想到,名声显赫的福威镖局会如此中看不中用。不止福州府外的九处镖局被青城弟子一一击破,就连福州总局,十省总镖头林震南亲自坐镇的福州总局,也被青城掌门余沧海数日荡绝。
曾经横行黑白两道以辟邪剑法称绝江湖的林远图,他的子孙竟已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有前人名声在外,根本没人认为辟邪剑法只是名过其实,相反他们只觉得林家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
在这样的想法下,反而使得更多的人,想要从林家遗孤手上夺取剑法。
林家人练不成那是他们不成器,我未必不行。
武人似乎都有这样的自信。
日月神教福州分舵,在圣姑任盈盈的带领下,已经在暗中寻找林家遗孤的下落。
各门各派,亦开始派遣高手下山,在江湖中暗访。
邪道左道中人,同样闻风而动。
可是,半个月过去了。
没有一点林平之的消息。
他就像彻底从江湖上消失了一样。
福州府福威总局的每一块砖,几乎也被人敲开查看过,也没有找到半点辟邪剑谱的线索。
那位林家遗孤去了何处?
辟邪剑谱又藏在何处?
无人愿意轻易放弃。
毕竟最近江湖上声名最大,名头最响的三门神功,只有这门取得的机会最大。
其他两门神功的主人名头正盛,极不好惹。
该怎么选,已经极为明显。
福威总局尽管已被搜察了无数次,依旧每日每夜都有人前来光顾,即便是青天白日,也能看到武林中人翻墙而入。
偌大的一座府邸,在一次次人来人往下,已被破坏的不成样子。
将近一月过去,江湖中人,仍在四处寻找林平之的下落。
这一天,华山险道,迎来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子。
他姓木。
叫木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