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天气愈发阴沉,红巾骑士路过一片松林。
官道从松林中跨过,两侧青松遒劲苍老,华盖盘郁。
他不曾细看两侧景致,纵马疾行。
一入松林,林荫蔽地,天光仿佛也暗淡了几分。
“希津津。”
一串马鸣。
红巾骑士才奔出一里,忽然扯定缰绳住马停下。黄膘马原地顿足,清脆的“得得”声,在这薄暮静谧的松林里,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诡秘。
红巾骑士伸手抬了抬斗笠,目光放远,前方一颗老松下正立着一人。
一个很怪很怪的人。
身躯背靠在老松下,脑袋却垂在胸前。
红巾骑士慢腾腾驱马向前,行三十来步,便看清了那人。
原来是个死人。
死的已不能再死。
他的脖颈不知被何人从后脖斩断,仅剩颈间的一层皮悬吊着一颗脑袋。
红巾骑士又驱马向那人身侧赶了赶,靠近那颗老松时,他已看清了尸体颈项上的全情。
江湖中人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也有几分辨伤鉴伤本事,功夫高明、时常杀人之辈,甚至能从一道伤口,揣测出伤人者所用的招式。
他甫见那人脖颈处的断口,就觉出了异样。
那人颈项两端的创口十分平整。
斩断这人脖颈的利器,竟是自颈椎缝隙划过,游刃有余的延伸到了颌下,上下两截几乎没有留下不规则的断茬。
创口的色泽暗沉发黑,应该是已经死了数个时辰。
经常砍人的行家一定知道,只有手上功夫极稳,眼力极准,对人体骨骼认识极深的好手,才能在与人临阵交手的瞬息间认准骨节缝隙,一招枭首。
只是,这具尸身未能人头落地,殊为奇怪。也不知是不是那出手之人于劲力上稍有不济,还是出招不够干脆之故。
红巾骑士骤然弹指击出一道指风,死人垂至胸膛的脑袋凭空向右一摆,后脑倒向右侧,整张面孔就从左侧露了出来。
死人的脸一定不好看,尤其一个死了数个时辰的死人脸,一定更难看。
可这时,马背上的红巾骑士,忽然变换的脸色,已大抵能和死人的脸有的一拼。
这人他竟认识。
不止认识,还有莫大关系。
这人竟是华山弟子,他的师弟。
行十九,姓王名为善,正是与岳不群夫妇,一起赴衡山城金盆洗手大会的众弟子之一。
只是这人刚才面垂于胸,身上又未着华山弟子的服饰,他一时间竟也未能认出。
红巾骑士一言未发,红巾遮住的面目却已是阴沉至极,愤怒至极。
这股怒火自心底燃起,立时点燃了他身上所有的杀气。
这位姓王的师弟,虽然和自己交情不深,拜师的年月亦才六年左右,可这位王师弟一向谦逊有礼,对每位师兄弟尊而重之,颇得人心。经过长达六年的相处,即便不能和这位师弟达到推心置腹的深交地步,可师弟就是师弟,同门情谊不假,何况,此人还是自己剑功一道的传承者。
他如今竟倒在道旁,曝尸荒野……
红巾骑士怒意冲天,心底却尤有一股清明,看来自己的担忧不无道理,此次衡山城一行,华山一派未必能够安稳回山。
他的心里已生几分隐忧。
师父师娘他们去了何处?为何王师弟会一人出现在此,连一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难道他们也遇到了袭击?已经无暇顾及一个死去的弟子?
红巾骑士不经思索,他知道现在绝非容他思索之时。
陡然提掌,带着盛怒的一掌击出。
只听“砰”一声,地爆火溅,烟尘四起,五米外一个硕大的深坑在尘烟中渐显形迹。
红巾骑士将左手剑往腰间一插,翻身下马,来到王为善的面前。
他看着王为善死灰的面目,面上怒色更浓,小心翼翼的伸手托背抱足将之抱起,缓步走向五米外的深坑,似乎生怕用力过猛,那颗被皮肉悬吊的头颅会突然掉落。
他将王为善的尸体轻轻放入深坑,轻声细语说了一句。
“尘归尘,土归土,若有来世,再展雄图。”
言罢,决然转身。
迈步间,右足重重一踏。脚下泥土顿如波浪翻涌,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泥土中穿行。不一时,翻涌的泥浪就前赴后继涌入了深坑,将尸首彻底覆盖。
红巾骑士已于泥浪翻涌时迈步,再不曾回头看一眼。
他当真如此冷酷?可每每迈步中那似已能显露于形的怒意,尤在诉说着他心中的不平。
他是不是已能体会到吴不来两兄弟当时的心情?
那种失去手足,失去亲朋的心情?
可那三人岂非也死于道旁,曝尸荒野?
人于亲疏、敌恨的不同作为,果然是一种最无公道的事。
或许这才是人,谁又能绝无私意,不存私情?
红巾骑士翻身上马,背后泥色如新的黄土,却已永久的埋葬了一条逝去的生命。
马作飞快,一路急行的凛冽朔风也势难吹灭马上人冲天的怒意、杀机。
心中欲逞之狂,已近乎被怒意覆盖。
此去。
决杀。
人可容生,剑不容。
马蹄声急。
半柱香后官道上又奔来两骑。
“咦!”
“有古怪,我身上的蛊虫出现了反应,此地肯定有过血腥。”
一冷冷声音道:“四下看看。”
少时,翻过的熟土处就出现了两个人。
“掘。”
“砰”一声,刚被埋葬的尸首又被翻了出来。
“唔,好惨啊!头都要掉了,吓死人了。”
一冷冷的声音冷不防响起,“白纸墨笔。”
“小姐,你画这死人干嘛?”
一冷声道:“此处葬地泥色如新,你猜这死人是被何人所葬?”
“嗯?难道是那人?”
那冷冰冰的声音应道:“那人前杀海沙帮三人任之曝尸荒野,不管不问,绝不是会为陌生人入葬之辈,这具尸体必和他有所干连。或许此人一路疾行,就是为了会合此人,查清此人身份顺藤摸瓜,决有大获。”
“唔。”
一声喏喏道:“他不是说了名姓么?直接查他即可,不必再多费事了吧?”
冷冰冰的声音斥道:“你听过有人姓“傲”吗?”
“……这倒是。”
不久,尸身重新下葬,两骑夺路而行。
前方红巾骑士行不多时,出了松林径,居然又在一座矮坡上发现了一具尸体。
严格来说不能称之为一具。
而是一块一块。
是被人击在了胸腹处,整个尸身都被震得四分五裂。可见,出手之人劲力之强、之猛。
红巾骑士并未住马,直接从马背上掠下,飞奔上去看了一眼,发觉不识,便又飞身追马,掠上马背。
一路而去,所见尸体竟然越来越多。其中虽然没再发现华山弟子,却看见了几个身着泰山服饰、衡山服饰的死尸。
这让他越感不安、狐疑。
这场厮杀究竟是从衡山城延展到了松林径,还是从松林径反向延伸至衡山城?
若是自衡山城而发,势弱的一方应该向外逃才合理,若行官道,必然早就和自己迎面碰上。
可若是反向延展,松林径才是战场中心,死去的人为何单单只有自己一位师弟,难道他是独自一人跑到此处?
这两种可能都有不合理之处。
他细一想,想到了一种可能。
此战或许是自衡山城方向而发,向外延展,死去的泰山、衡山弟子以及自家师弟,可能是被乱斗冲散一路逃亡至此。只是未能逃出生天,被人追上赶尽杀绝。
若是如此,华山、衡山、泰山几派一定遇到了大敌,所有主要人员都被缠上无法脱身。
红巾骑士回首望了望来路,疑惑更浓。
海沙帮那三人被蓝凤凰二女一路直追,应该是一前一后经过此处,难道都恰好没有碰上事发?
却不知此刻正坠在他后方十余里的蓝凤凰二人,也是一脸疑惑。
“小姐,我们一路往返应该没用几个时辰吧?”
“四个时辰前我们才经过这里。”
一道冷冷的声音应了一声道:“这些人身死的时间,应该离我们经过的时间不久。”
“……我们刚走就有人在这里杀人……”蓝凤凰道。
冷冷的声音截道:“很简单,我们两个又成了别人的替罪羊。”
她那个“又”字说得极自然,整句话也很淡然,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不等蓝凤凰答话,冷冷的声音又说了句话,不过这句话却并不是对蓝凤凰所说,而是对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说的。
“傲神州,现在我已知道你究竟是谁!”
她的语气竟带着一股笃定意味。
蓝凤凰一听,满眼糊涂,下意识挠了下脸,惊奇道:“小姐,你从何得知?”
说了一句,她又忍不住笑,“难道小姐你还能掐会算不成?”
冷冷的声音似有些没好气,“你就不能把你废话的习惯改成动脑吗?”
“这一路都是五岳中人的尸体,他只为一人敛尸,还不明显?恒山一群尼姑,衡山、泰山不是,嵩山并无年轻高手,那他一定就是华山之人,之前那具尸体必然也是华山弟子。华山年轻高手,除了一个令狐冲,还有谁?”
蓝凤凰惊得捂住嘴巴,感觉头皮发痒,居然连二人之间掩盖身份的“小姐”称呼也给忘了。
“圣……圣姑,你就看了几具尸体就…就推断出这么多?”
圣姑不答。
蓝凤凰沉默一瞬,忽惊道:“难…难道…他就是……”
“没错。”
圣姑斩钉截铁道:“我看他不姓“傲”,应该姓“叶”,我至少有九层把握,他就是华山神剑…叶、归、来。”
恐怕那红巾骑士也没想到,自己悲怒之下,为自家师弟敛尸,却因为这一行径,被人简简单单的推测出了真实身份。
他可能也并不是没有想到,只是盛怒悲忧,一时忘了余患存在。
不过,或许他也并不在意,死人难道还能作为日后证明他真实身份的证据?等到脸上的肉都烂了,谁又能证明他埋葬的就是华山弟子?就算蓝凤凰两人保留那具尸体,又没人亲眼目睹是他所葬,难道他不能狡辩?
只要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他的面具,总有无数的办法将这个身份与自己割裂。
忽然蓝凤凰的声音又响起,“不对啊,假如他真是华山那人,五岳剑派份数同盟,一贯又自谓正道,身为正派同道,他不是应该替所有死者敛尸吗?”
圣姑冷声道:“你难道忘了他之前所言?不以正为正,不以邪为邪,全凭善恶论。显然这人对于正邪之见,只相信自己的看法。恐怕在他心里只有华山同门才是自家人,并不信什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
“而且,他既自号“剑魔傲神州”掩藏身份,欲行之事必然有正道身份不便之处,道左相逢自家师弟尸体,出于同门情谊不得不敛,岂会再管无干外人?”
“啧啧,啧啧。”
蓝凤凰啧啧称奇,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盯着圣姑,似笑非笑道:“圣姑,你才见了他一面,怎么就对他了解的这么深?”
圣姑听出她言下颇有调笑意味,恶狠狠瞪了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蓝凤凰吃吃一笑,“那人对正邪之间全无陈见,年纪又轻,武功又好,不及弱冠之年便已名满江湖,比华山大弟子令狐冲更为出众。我看圣姑你对他了解这么深,说不定你不止和令狐冲有缘,日后和他的缘分,也不浅哩。”
“胡说八道。”
圣姑恶狠狠道:“他们师兄弟都是一路货色,一个抢我曲谱,一个抢我伏龙鞭,迟早有一天我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蓝凤凰笑嘻嘻道:“曲谱不是曲左使自愿赠于令狐冲的吗?分明是圣姑你缠着他想要曲谱吧。真正抢你东西的是后面这个。”
她眼珠一转,调笑道:“现在这两人都引起了你的注意,也不知道最后…究竟会……“花”落谁家啊!”
“嗯?”
圣姑恶狠狠地目光又瞪了过去,“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舌头割了酿五毒酒。”
蓝凤凰一把捂住了嘴巴,却仍在低声呐呐,“多好的事啊!姑娘家终究是要嫁人的,我们江湖中人肯定是要选一个武功又好,名声又大的英俊少侠呀!”
忽然她又痴痴笑道:“如果他先前抢得是我的东西,那该多好。”
“有多好?”圣姑冷冷的声音飘了过来。
蓝凤凰似未听到,叹息道:“可惜,他似乎不太喜欢我身上的虫子,要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