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热闹和她无关,地上的泥夹杂着晨间的霜,冷的直入骨髓。
郁平讥嘲,指尖的泥沙钻入肌理,渗出血丝,却恍若未觉。
那高举的右手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上的指尖微蜷。
七岁的小姑娘如同凛冬的最后一片树叶,枯槁又倔强,麻木又绝望。
她自知身处炼狱,却总忘了阿鼻地狱十九层,层层杀人诛心。
每一层都在剥离理智和良善,将她打入无底的深渊。
平日里这些人对她动辄羞辱打骂,当做下人一般驱使奴役。
没有黄泉庇佑,赵家辅佐,她只能忍着、疼着、在无尽的烈火中煎熬着。
现在,就连平日对她看顾一二的陆夫子,也要弃她于不顾了吗?
就因为她身处地狱,就连最后的一丝光都要视而不见?
何其不公,又没有道理!!!
郁平不敢抬头,泪珠一颗颗的砸在土里,溅起大小不一的泥坑。
她强忍悲伤,眼泪模糊了视野,嘴唇憋得发紫,哆哆嗦嗦的蜷缩在灌木的阴阳中。
她怕啊!
怕自己可悲的憎恶和不甘成为他人笑柄,也怕自己的眼泪和懦弱助长凌虐的欲望。
为什么?
明明她也流着皇族的血,明明她也姓郁。
可比起那个众星捧月的小表妹,自己就像是阴沟中不见天日的老鼠。
难道皇太女真的高高在上,可以为所欲为吗?
看着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小姐,各个阿谀谄媚,出言讨俏的模样。
小小的郁平第一次对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心生向往。
可向往又如何?
没有父家帮扶,失去赵家庇佑的庸王府,何故庸人自扰?
她出生那年,新帝登基,帝王大赦天下却唯独放不过赵家。
赵家为了断尾自保,弃母上和祖父如敝履。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熙熙攘攘,往来皆利,失势的皇女比草贱。
就连她爹爹都自请下堂,唯恐和庸王府有任何牵连。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审时度势重新站队。
曾经三五好友把酒言欢,如今门庭冷落万人嫌恶,事事真无常。
终身幽禁,不得外出!
自郁平打记事起,庸王府便是牢笼,将她的母上困在四方院落中。
外面的春光灿烂,照不进一院萧索,曾经的凌云志转瞬成空。
“平儿,你要忍!不要反抗,也不能反抗!”
彼时的郁凌云早已被时间磨平棱角,疯癫痴傻,说话颠三倒四。
她一身绛紫色瑞兽纹暗花玉锦朝服洗的发白,哪怕补丁叠补丁也不愿褪下。
郁凌云死死的掐着郁平的肩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你明白吗?”
“哈哈哈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
“我们只需要再等一等。”
女人穿着旧日的朝服,又哭又笑,“这天下是朕的!郁巡音,你听到了吗,这天下是朕的!哈哈哈哈!”
“只要再等一等,这天下终归是朕的!”
庸王疯了,午夜梦回,夜半低语,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庸王是彻彻底底的疯了。
本就家徒四壁的王府,因为母上的痴傻雪上加霜。
要不是母上手下里念旧的老人暗中照应,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初时,她不懂为何这世间恶意诸加吾身。
她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要守着?为什么苦苦的煎熬着?
后来,还是阿娘的旧部提点一二,她才恍然大悟。
“小姐,你要知道,随血脉延续的除了爱还有仇恨。”
父债子偿,赵家的血脉注定要背负赵家的罪孽。
若没帝王放任,她们这些被贬的、流放的、势单力薄的,又怎么可能把手伸到庸王府?
从小到大,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对高家满门的赎罪,是帝王的报复。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她感动吗?她不敢动啊!!!
每个孩子的出生,都该被疼爱和祝福。
可她却是被诅咒的那一个,诅咒她在业火中挫骨扬灰。
郁平忍住泪水,视线却总是瞟向郁星云鞋头珠花点缀的东珠。
这样圆润饱满的珠子,只要一颗,就足够庸王府上下三月开销,却被表妹点缀在鞋尖上。
郁平的一切,郁星云都看在眼中。
地上阴暗爬行的孩子,安静的把自己缩在角落,像是只蛰伏在暗处的毒蛇。
隐忍又坚强,麻木的任凭血水流了一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算了一下,这孩子断断续续的哭了一炷香的时间。
如此肺活量,看来身体不错,不像是个无力反抗的,那便是甘愿屈服?
那种对全世界的恶意萦绕在小姑娘周围,郁星云的恶人雷达滴滴作响。
小姑娘略微挑眉,嘟囔道:“得,又一个狼灭出现了啊~”
就连清流党的路祭酒都不敢出手阻拦,想必这位的身份很不简单。
许翎是个胆肥的,见陆靖并没有马上赶她走,立马蹬鼻子上脸。
她吊儿郎当走到灌木丛旁,踢了踢地上躺着的小趴菜(郁平)。
“郁平,郁大世子~,愣着干嘛?!”
桀骜的小姑娘双手掐腰,用脚尖勾起郁平那张麻木又肮脏的小脸。
许翎刻意提高了声调:“见到皇太女殿下,还不快快行礼?怎么,难道你们庸王府是要造反吗?!”
郁星云:“……”
好了,这下不用四喜介绍,她也知道地上的是谁了。
郁乃皇姓,帝王登基,杀伐果断,皇室血脉几乎赶尽杀绝。
除了幽禁在府的庸王(二皇女),剩下的兄弟姊妹都在皇陵里,一家人整整齐齐。
郁星云瞧着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瘦削的下颚宛如刀锋,满是补丁的衣袍下是不经一握的腰身。
许翎仿佛一用力,都能要了郁星云的小半条命。
自打庸王幽禁,赵家就彻底放弃了赵太贵君和膝下的二皇女。
大皇女、四皇女音讯全无,五皇女、三皇女谋逆伏诛。
原本胜券在握的二皇女(郁凌云),彻底成了笑话。
赵家苦心经营,最终却成了那只被喂饱了的螳螂,被黄雀吞入腹中。
赵高积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不是赵家势力盘根错节,帝王不好下手,恐怕就不止一个庸王府这么简单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新帝登基,削藩除勋势在必得,这第一刀要砍的,就是赵碧这位老不死的。
只可惜赵碧之人,是牛角上抹油,又尖又滑。
赵相积罪如山,可一一查下去,不是苦主身死,就是线索已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像是打不死的小强一样顽强。
拔出萝卜牵出来的泥,都是些不知名的小角色,远不足以让赵家伤筋动骨。
可郁巡音人贵有持,沈相心细如发,又有清流党的傅家如虎添翼。
这经年来月,还真让二人从先帝后宫中查出了些端倪。
二皇姐的父君赵玉琪乃是赵碧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当年高贵君撞柱不足三日,赵玉琪晋封贵君,代掌凤印。
前朝后宫,帝王沉迷风月,早已看不到赵家贪心不足的丑恶嘴脸。
比起高家的一心为国,赵碧的胸怀就狭隘很多。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看过了高家纯臣良将,兔死狐悲难逃一死。
赵碧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赵碧: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负我!位高权重到无可撼动,我看谁敢要了我的脑袋?!
先帝既不是积劳成疾,也不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那是毒杀!
是三五皇女宫门事变,意图矫沼时,七窍流血而亡的。
郁巡音还在战场上刀头舔血,前朝、后宫已经将郁凌云推上了尖峰。
毒药、遗诏、局中局,毒害先帝的只怕不是她那愚笨的两个皇姐。
郁巡音接到沈玉青密报,千里奔袭回京时先帝已入陵寝。
此事被翻来,她才恍然大悟。
曾经,记忆里那个看似不争不抢,放情丘壑的二皇姐不是个简单人物。
层层抽丝剥茧,证据直直赵太贵君的长青宫。
郁巡音登基,为了皇室颜面,这件事儿被暗中处理,但世家大族都心知肚明。
作为曾经皇储的有力竞争者,谁敢和庸王府的人走的太近?
到时候被扣上一个结党营私,蓄意造反的罪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当年,谁也不知道先帝遗诏,属意的究竟是哪位殿下。
宫门事变,血流漂杵。
一人、一枪、一夜、一个传说~
煞神的阴影深入身心,成为皇都子民永远无法清醒的噩梦。
郁巡音带着高家铁骑冲入皇都的那一晚,遗诏便不再重要。
当她铁甲染血,目沉如夜的接过那染血的玉玺,历史注定因她而改写。
得知郁平的身份,郁星云眸中的不忍散了个干净。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可不是身披圣光铠甲的勇士,杀不死满身荆棘的恶龙。
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她的怜悯只会助长其生根发芽。
救赎文学不适合她这个炮灰,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这样想着,郁星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修罗场。
戏台子都搭好了,指不定是创世神那个狗东西要坑她。
郁星云:溜了溜了!惹不起,本咸鱼还躲不起了吗?
“陆夫子,我们去上课吧。”
郁星云牵着陆靖的小指轻轻摇晃,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
“早说啊,走,以后你和姐姐同席!”
许翎被萌的心肝儿颤,也顾不得地上的郁平,兴高采烈地捞着郁星云就往书堂走。
陆靖将郁星云的行径看在眼里,心中热切又澎湃。
小殿下不过四岁,却已经能够巧妙的通过转移话题来解决矛盾。
陆靖:不无脑帮扶,也不落井下石,这娃娃前途不可限量!
郁星云:并不,我只是怕麻烦,不想和狼灭扯上关系。
陆靖逐渐迪化,阴差阳错,郁星云入学第一天就收到了迷弟+1。
郁平被许翎踩得喘不上气,挣扎起身,浩浩汤汤的一行人早就不见踪影。
“我连给你行礼的资格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