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苍天惠福泽

胡雪岩一踏上乾元镇的土地,便感到一阵热闹气息扑面而来。船工往来忙活自不必说,意外的是竟有一众书生扮相者往来街巷之中。近期朝中并无大考,胡雪岩略一思索,顿时明悟:这些都是冲着湖州知府的选聘来的。胡雪岩也不多言语,向本地人打听了一处地点,便匆匆赶去。镇上市集好不热闹,最紧俏的商品莫过于紫砂茶具,其次为字画。凡是送礼,若吃不准官家喜好,选一套名贵茶具总归不会犯错的。再不然就是字画,古代名家所作字画,自然不会大大方方摆在市面上,得寻些门路才可。本朝名家所作字画相对容易求些,不过得搭去不少银两,还得托些关系,又得稍加区分,打探清楚所属学派,师承关系。不过胡雪岩此番前来,既不求字画,也不购茶具,而是径直奔了条偏僻幽深的巷子。巷尾只孤零零一处人家,临着一条三两步宽的小河,旁近是为竹林一片。时近日暮,屋内亮起点点灯火,流水静淌,竹林掩映,倒是一片幽静去处。

木门虚掩着,胡雪岩立在门外,微微梳理了下衣摆。今日他穿一身深青色大袖对襟马褂,束湖色腰带,周身上下,一针一线,皆是杭州城老字号的裁缝铺子缝制的。至于平日的用度,胡雪岩多有节俭,唯有置办行头,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此刻,屋内传来隐约人声,胡雪岩轻轻叩响房门,旋即缓步迈入。堂屋分两进,中间为天井,四方合围出一处僻静的小院,天井挖有蓄水池,池中有石雕鱼一尾,鱼尾、鱼嘴皆往上翘,直对着青天。四方屋檐向天井倾斜,谓之“财不外露”,池中石鱼做水中跃起之姿,是为接财。想来此屋主人或许是个经商之人。

胡雪岩正观赏院中陈设时,一名书童迎上前道:“敢问先生,此番可是来求书的?”

胡雪岩点了点头,书童便引着他往第二进院子里去。越过屏风,迎面看见的是一间堂屋,两侧书架林立,当间站着一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穿酱色长衫,一身朴素。胡雪岩暗想,此等幽静典雅之处,此等低调内敛之人,只怕非富即贵,不过年老之后,偏好低调,大隐于市罢了。

老先生上下打量着胡雪岩一番,淡淡的问道:“你也是来求古籍的?”

一旁的书童端来清水,取过洗净的绢布,拧到全干之后,细细擦拭书架中的书册。书册看上去年岁已久,用硬制的纸盒悉心包裹,略一数去,竟有千卷之多。

胡雪岩恭敬答道:“老先生好,正是。在下在来此地的路上,便听闻先生处广纳古籍,不乏失传多年之孤本,且只卖给有缘之人。在下心中神往,便贸然前来拜访。”

老先生的余光朝旁侧一瞥,胡雪岩顺着老先生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阴影处还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五短身材,眉毛粗而浓,双目锐气逼人,此人穿一身棕色纱制马褂,一副寻常人家的扮相。起先胡雪岩只当此人是随侍老先生的下人,但却见老先生朝男子微微颔首,姿态虽说不上尊敬,但也隐隐显露出俩人身份平等的意味。那男子与胡雪岩目光相对片刻,胡雪岩自知失礼,便朝男子微微鞠躬,而后将视线转回老先生。

老先生淡淡道:“老朽直言,见先生言行谈吐,似乎不像考取功名之人呀。”

胡雪岩嘴角微动,心中明了,老先生这是在提点自己,并非古籍的有缘人。胡雪岩自幼丧父,十三岁就孤身闯荡街头,干过杂粮行伙计,扫过大院,也倒过尿壶。圣贤书确实没读过,但走街串巷多年,好赖算有一个厚脸皮,一张比脑子还快的嘴皮子,一副见人下菜碟儿的眼力见。因此,纵是老先生如此直言,胡雪岩仍旧面色不变,坦然应道:“在下经年从商,自知与先生府上古籍无缘,但在下前来求先生古籍,并非拿来装点门面,而是要将其转赠有缘之人的。”

老先生顿时没了兴趣,搀着太师椅慢慢坐下,叹气道:“哎,那老朽知你为何而来了。这里古籍众多,你随意挑选吧。上至魏晋,下至赵宋,写山川形胜之作,附庸风雅之作,感怀往昔之作,不一而足。不过,价格可不便宜哟。”

胡雪岩拜礼道:“多谢老先生理解,价格不是问题,只要先生的古籍有足够分量。”

说罢,胡雪岩再一鞠躬,缓步朝书架走去。就在这个当口,角落处的中年男子忽地直言道:“先生若是要拜见官员,码头市集商品琳琅满目,还不满先生所需么?”

胡雪岩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回答道:“若在下所料不错,先生是与在下报着同样的目的登门拜访。敢问先生,码头处的商品为何不满先生所需呢?”

男子一愣,忽地笑了一下,正色道:“先生恐怕是想错了。在下的确是爱书之人,此番前来,正是为府上寻得几册藏书,以充实书库。”

胡雪岩的心中似乎有了些判断,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在一旁老先生看来,胡雪岩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了几分,仿佛大脑在飞速运转。只片刻之间,却又恢复了常态。老先生将他的表现皆看在眼里,只勾了勾嘴角,并不言语。

胡雪岩做出研究藏书的模样,一面在书架间缓缓踱步,一面轻声道:“实不相瞒,在下之所以来老先生处求一册古籍,是为献给新任湖州知府王有龄王大人的。”

老先生与那中年男子对视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接着又转向胡雪岩,淡淡道:“你这后生倒是坦诚。不过,相较外头的茶壶瓷器、诗词字画,古籍毫不起眼,又花费颇多,实在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我只怕你要空耗家财,做无用之功了哟。”

胡雪岩自信道:“在下多谢老先生指点,不过,在下另有一套算法。”胡雪岩的视线有意无意在那中年男子身上扫过,接着说道:“在下曾听闻,新任湖州知府王大人,年轻时也是爱书之人,但有感于八股取士实为空洞无物,拒不考功名,偏偏心中一腔抱负,不知何处施展,遂不得已行买官之举,这才被吏部签发,补了慈溪知县的空缺。在慈溪知县任上,王大人力除痼弊,息民纷争,百姓交口称赞。奈何,捐官出生,使得王大人多年不受科考为官者接纳,行策施政往往受人牵制。此番就任湖州知府,因着关系重大,王大人正需与湖州官场与地方士绅等一众文官维持良好私交,以求上下一心,施政不受他人掣肘。”

待胡雪岩停顿之际,老先生出声发问道:“敢问先生,此事与求书有何关联?”

胡雪岩淡淡一笑道:“在下虽为行商,却也深知,书者,古往今来文脉传承之根本。王大人若是广纳古籍,一来在官场中留下爱书之美名,二来若是收得珍贵孤本,其余爱书之人想必纷至沓来,王大人亦可借鉴书之名,行笼络人心之举。”

胡雪岩话音方落,老先生与那中年男子略一对视,一齐大笑起来。

老先生笑道:“你一介行商,这还没来得及给官府办差事,倒已经想着替知府大人出谋划策了。”

胡雪岩回道:“行商如棋局对弈,落子之时,便需远望日后三五步。不过说穿了天,在下所言,不过是一些市井商贾无知之论罢了,多有谬误,还请老先生指点呀。”

老先生一愣,收起笑纹,略一叹气,低声道:“你倒是不卑不亢。老朽此生,亦官亦商,所见风浪不在少数,指点不敢言,只说些许经验之谈。”

胡雪岩道:“老先生,请您不吝赐教。”

老先生道:“年轻后生气盛而自傲,实则是好事,但需有度。我观你所图之利不在小,纵然无论官商,有心之人方可不断高攀,但适时收手是比盛气外放更大的学问呀。这一点,你还有得学。”

胡雪岩肃然应答道:“先生教训的是。”但以胡雪岩现在的年龄,未及而立,年轻气盛实署与年纪相符,所以心气自然是旺得很,所以老先生的话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就只有天老爷才知道了。但话已至此,胡雪岩也不再多留,向俩人行礼后,便要离开。临走前他略施了个心眼,后退的步子迟缓了几分,生怕那中年男子不出声留人。结果胡雪岩已经要转过身时,那中年男子依旧一言不发,胡雪岩顿时感到口舌发干,心跳也快了几分。

好在中年男子,在最后一刻忽地回过神来,高声喊道:“先生留步!敢问先生姓名?”

胡雪岩这才舒了口气,一个利落的转身,略一作揖,做出极为恭敬的模样,然后道:“在下胡雪岩,见过知府大人。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只淡淡道:“本官记下了。”

之后再无多言。老先生深深看了胡雪岩两眼,却也一言未发,只是眼中神色略有恍惚,许是忆起往昔。胡雪岩再次拜别俩人,直到退出小院前,仍旧维持着恭敬得体的姿态。外头已是暮色四合,胡雪岩快步出了巷子,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伸手一抹后背,只摸到一手冷汗。

胡雪岩边走边反复小声嘀咕着:“真是苍天惠福泽,老天爷助我呀!”

胡雪岩按下心中的狂喜,快步朝船家奔去。今日撞了大运,竟在此处提前遇着湖州知府王有龄。幸而在启程奔赴湖州之前,胡雪岩花了大力气走访慈溪等地,将王有龄为官之路的种种细节,一一搜集起来,本是有备无患之举,没成想在今日派上了绝佳用场。也幸而王有龄捐官出生,为官资历尚浅,还未沾染过多摆谱的架子,不然今日单就妄言朝廷命官私事,明知是知府却不下跪两桩罪责,足够让他胡雪岩断了一切官路。好在,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而今日有了如此一番铺垫,来日选聘,胡雪岩心中已隐隐有了六成把握。

胡雪岩心下自嘲,胡雪岩啊,胡雪岩,你真是个赌徒。不过正因如此,你方能成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