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日珥
  • 既零
  • 10359字
  • 2024-05-25 12:19:58

闫武义醒来时发现自己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女人见他醒了,端了盏茶过来,坐在他身边。

“出洋相了?”闫武义眼里带些愧意自嘲的笑望着女人,接过茶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漱,咽了下去。

“不出个洋相还能叫喝酒?”绿枝笑了笑,“你们也真行,个把时辰就喝完了三坛子白干。掌柜的说差不多小十斤呢!”

他把茶递回给女人,道:“去年出关到如今,眨眼一年了,没这么喝过。哎!昨晚上桌之前并无多少酒兴,不知怎么的,跟金满聊了几句,一碗下肚便很有一醉的愿望。”

“爷,是不是有些后悔?”

“后悔?”闫武义裹着被子坐起来:“后什么悔?”

绿枝掩嘴一笑。

“你是说俺不吃这口粮?嗨!”他掀开被子把女人也裹了进来,“当兵吃粮这个事俺在营口住在医院里每天没事还真仔细想过······”

绿枝摸着他肚皮上那条几寸长,蜈蚣一般的伤疤:“恁的有多疼!”

“当时不知道。觉着痛的时候肚皮已经让那个红头发缝上了。”闫武义搂了搂女人:“别打岔!想来想去俺也算想明白了。打仗俺算是有些天赋,也算命大。但是俺的确不好这一行。并不是俺怕死。有时候死倒痛快,比活着兴许好过很多。每次手下,尤其那些叫得上名的囫囵带出去却没把人带回来,心里便难过得去,好长时间都难安生。你说,哪个不是娘生父母养?这回杨军门死在盖平城······哎!俺活着有愧啊!”

闫武义绷紧僵硬的身子在女人的手底下慢慢柔软了。他说到:“这么多年,从十来岁被掳到捻子里到后来随了官军,看了那么多死人······有时在梦里见到,吓得喊不出声音来。”

闫武义把这通话说完,心里顿觉轻快了些。

女人耳朵听着闫武义说话,手在闫武义那条吓人又有趣的伤疤上摩挲,心里叹道要不是负了伤,这条命怕也保不住了。她启了下唇,“亏得挨了这一刀”这句话差点冲口而出,却象只受惊的蚌,才出齿间便缩了回去,没把话说出来。

早晨跟金满他们道了别,两辆车一路往西,时不时遇上一些包着红头巾、红袄红裤,咋咋唬唬、高声吆喝的人。女人显现出婆娘常有的好奇,当那些人看着他们的时候,绿枝又明显感到不安。闫武义干脆雇了只船,讲好了价钱,溯黄河而上,在近东阿的地方下了船。太阳刚露出个全乎脸,两辆车子已经过了东阿,远远的可以看到东昌府的城墙。闫武义心里砰砰地跳起来——过东昌府往西走一个把时辰可就是三十年没回过的老家!他心里泛出各种滋味。听说乡下练拳的很厉害,地方束手。一路上的情景看来是真的。他想着先在东昌府赁个地方住下来,再回乡下看看情况。闫武义把这个意思跟女人一说,绿枝自然一百个愿意。一路上看到那些一群一队红袄红裤,脸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的人,有的还明目张胆拿着大刀、矛抢,她着实有些胆颤心惊。

走在前头的行李车突然停了下来。闫武义甩了一鞭子,驾骡走快了几步赶了上去。

“老张头,怎么了?”闫武义嘴巴问着话,眼睛却在往前方看。那车把式下巴往前一努,闫武义看到前面几十步开外挺高一棵苦楝树下围着挺大群人。

“嚯!这么多人!看的什么热闹?”

“可知不道呢!不像是啥好事。”车把式说到:“那些人手里可都把着家伙什咧!”

闫武义跳下车,把缰绳拴在行李车上,道:“你们在这里别动,俺去看看。”

闫武义放下衣襟,掸了掸,女人掀起轿帘,手里抓着闫武义的腰刀喊道:“爷!”

闫武义回头一看,嘴角一咧,鼻子里哼出声笑,转身朝人群去了。

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脑门上,闫武义伸手摸了一把,被砸中的地方还残留这一点浆汁。他还没看清是什么,脑门上又挨了一下。他四处一望,原来树杈上猢狲一般攀跨着的几个垂髫顽童把摘到手的苦楝专门往下面的秃脑门上招呼(作田干活的乡巴佬是没闲钱隔三岔五修面的。),除他以外,被打中了几次的几个家伙早就气得火星烦躁又无可奈何,只好时不时冷不丁往树上瞅一眼,指望正好瞧着扔苦楝的小崽子,权当作一种主要是聊以自慰的,记账般的威慑。树上的小崽子们却因这种目光的徒劳而得意得前仰后合。

闫武义在地上寻了块松点的土坷垃朝一个坐在树杈上冲他扭腰晃肩的孩子瞄了瞄做了个投掷的动作,那小崽子一闪身就躲到了树后。他偷摸的看着闫武义,见他没动静了,又从树后绕出来,继续招惹。闫武义觑的真了,手一挥,土坷垃就冲那小崽子飞过去,正好砸在小崽子脸上,砸了个满脸花。小崽子懵了一会儿,胡乱抹了抹脸,恶狠狠的冲他做了个鬼脸,倒也没再招惹他。

“小杂种!”闫武义把手拍了拍,掸了掸身上的土。

“嘿!好手段!打得好!”一个被打中好几次,不胜其烦的人叫起好来,“收拾不了你们还!这些个有人生没人教的野种!”

人围得里三匝外三匝,闫武义站在最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他拨开身边的人,趁他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仗着身壮侧身往里挤。他经过的的地方便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人骂骂咧咧,也有人试图回撞他一把,可是并没太妨碍他挤到最里层。

闫武义出了身油汗,好不容易挤出人墙,正好看到场子里坐在挂了帔的椅子上的一个汉子脚下一声爆响,腾起一大团白烟。人群里开了锅,有个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看到了奇迹的家伙还没等那烟散开便脑袋左逢右顾的喊起来:“俺娘欸!下凡了!下凡了!”

“莫做声!”旁边有人没好气的横了那傻瓜一眼,“他娘的傻鸡巴!就不怕冲撞了神仙!”

烟散得快尽了的时候,闫武义看着场中那个头上戴着抓了两个童子髻的假发,脸上的粉都结块了仍填不平那些褶子、沟壑,印堂画出一条冲天红的神仙,他一看就猜着是哪吒的扮相。只是那人的勒头勒得不够紧,稍微一动作,假发便歪出几分。闫武义正想笑,那人却在烟雾里徐徐睁开眼,站起身手里举着个圈圈拉了个举火烧天的架势,眼睛环顾了一下人群,上下前后做了几个动作,定下型来,嘴里振振有词,轻轻重重,松松紧紧,含混夹着铿锵,闫武义依稀听得出那人嘴里蹦跶出的词儿:“某本玉皇先锋将,天王木吒是父兄······”这时他身旁有人递上一杆缨枪,他把圈圈往身上一挎,把枪拿手里舞了个团团转的车轮的花儿,枪头往下一压,又左右扎了几个招人眼花的枪花,“燃灯老祖有敕命,命俺下凡来捉妖······混天红绫缚洋鬼,火尖枪下死邪魔······”他突然把枪冲天一举,断喝一声:“急急如律令!”

人群瞬时被施了法术般安静下来。

他身后的人群中两条穿一身红的汉子牵出个脖儿上套着根麻绳,着一身羊皮袄的人。两个汉子在牵着的人腿弯里给了一脚,怒斥一声:“跪下!”那个可怜的家伙便跌倒在地上。闫武义这才看清,跪地上的那人胸前还挂着个草绳之类绑扎成的“十”字。那人的辫子被抓在一个红衣汉子手里,另一个红衣汉子把手里一把铡草用的铡刀往地上一撴,冲哪吒头一低,手抱拳,拉高了嗓门唱到:“禀哪吒老爷,”他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家伙,“大鬼子没拿着,抓了个二鬼子!娘的!”他手一抬,做了个反手扇耳光的动作,但手没落下去。

“郭鬼子!以为躲洋教堂里就寻你不出来了么?”哪吒手里的枪尖指着跪地上的那个人道:“有种你死在里面!”

“俺没有躲。”跪地上的那人回道。

“你还敢犟嘴!”站他边上的红衣汉子一脚踹过去。那人一脸扭曲的倒下去,许多“不打白不打”的拳脚也跟着落在跪地人的身上。

“想神仙老爷放你一马也不是不可以,”手持缨枪的汉子用枪尖戳了戳郭鬼子,“背!背‘先学梅花拳,后学金钟罩,杀了洋鬼子,再灭天主教’。大声背出来,老子兴许放你一马!”

“背!背!叫他背!”人群骚动了。

跪地上的郭鬼子既不开口,也不看人。

“三太子,人家可不把你放眼里咧!”有人喊起来。攥着枪的汉子感觉到周围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他的手心沁出汗来。

“宰羊吧!杀了这个二毛子!”

本想着郭鬼子服个软就算了,他姓胡的跟这个叫郭鬼子的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连招面都没打过,直到郭鬼子被抓到这些人手里之前,他姓胡的压根没想过这场戏竟然没按自己脑子里想的那样发展。哪吒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投了洋人,信了洋教的郭鬼子还有这么副驴脾气。

他没杀过人,也不是个全无心肝的人。

他下不了台。

今天不见血,自己这个刚下凡的神仙就会沦为笑柄。一溜汗躲在一层白色灰垢下面从额角流下来。他现在开始恨郭鬼子,恨他被摁在地上了竟然还不听调派,敢跟他作对。原本没有成形的怒火现在在他胸膛里越烧越旺,而他的那点省着用都不是很够的理智很快就被这怒火完全吞噬。

姓胡的哪吒一咬牙,平端了缨枪,正对准郭鬼子要发力往他身上刺的时候,却觉得手肘一阵麻,手头一软,再看时缨枪竟到了见都没见过的一个人手上。

着急看热闹的人群也被这瞬间的变故弄懵了,没人说话。

“拿它戳凡人,岂不污了仙家的家伙什吗?”闫武义轻巧的把缨枪竖握在手里。

“你是哪块地里长出来的葱?!”一旁一直把身体撑在铡刀把上的红衣汉子有些恼羞成怒:“敢来管俺们的事?”

“怎么?”闫武义冷冰冰地觑了觑那人,“你想害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么?”

那红衣汉子还想发作,在与闫武义对视的那一刹把话吞了回去。

“怎么?俺递了梯子还不肯下来么?”闫武义露了个轻蔑的笑,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把这人杀了却一点理由都没有,不知道王法杀人偿命么?追究起来谁肯与你分责?”

“散了!都散了!差点让你们哄出人命来!”闫武义环顾了下人群,“娘的!就不怕老天轰个雷下来,劈死你们几个!”

人群就像一团气,聚起来快,遇上了恶风,散得也容易。

闫武义走过去解开那个郭鬼子脖颈上的绳套,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道:“你跟着俺。”

枪被夺的那一下,姓胡的哪吒就知道这是个不能硬碰的硬茬儿。他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来,听他的口音是本地,可这百八十里地界刀拳棍棒叫得上号的,他印象里又没这么一位。凭他夺枪的那一手,不能够是籍籍无名之辈。他一脚踩在椅子上,揪着自己粉白的下巴,在脑海里搜寻这么一号人物,这个人今天生生踩了他的场子,让他既羞且恼,不过却也把他从一场可能的大祸拽了回来。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哪吒的脑子和心里电转般转过有一百种想法,只是到最后都没付诸实施。他不能正视自己,心下又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在缨枪被夺的那一瞬就被这个不认得的人慑住了。他的几个同伴看他没啥反应,只好一脸不忿的看着闫武义带着郭鬼子从从容容走出人群。

两辆车一前一后走到东昌城的城门洞的时候被人拦了下来。一个身上挺干净的粗壮汉子跟行李车的车把式聊了两句,便走到闫武义跟前揖了一揖,道:“请问可是闫老爷?”

“不敢。正是闫某。”

那人递上名刺,道:“敝上想请老爷一叙。”

“哦?!”闫武义接过名刺,他吃了一惊。道:“贵上是东昌府太尊?!可是在下与太守往日并无交道,怕是认错人了吧?”

“闫老爷不必见疑,”来人道:“敝上让小的告知闫老爷,他在城里泰兴茶楼恭候。”

闫武义看了看绿枝,道:“闫某一介草民,岂敢劳太尊等候。只是你看,俺这满脸满身都是土,如何见得人!容俺先寻个落脚再去拜会太尊,如何?”

“闫老爷不必为些许小事操心。太尊已派人给城里的‘联升’打好了招呼,要他们留出上房了。在下送闫老爷到茶楼,便送宝眷去。您看可以吗?”

闫武义又看了看女人,无奈的一笑。

“既然如此,那就烦请足下带路了。”

车轮压进城门洞的车辙里进了城,顺着大街没走太远便看到了写着“泰兴”招子的茶楼。那人道:“就请闫老爷移步上楼,在下这就送宝眷去客店。”那人指了指泰兴斜对面百来步远的地方,闫武义顺着看过去,也看得不很仔细。

“那就有劳了!”闫武义拱了拱手,让那人领着自己的两辆车去了,自己站在原地直到看着两辆车在那人指给他看过的位置停下来,看到自己女人下了车,有人接着了,他才进了茶楼。

二楼只有一个雅间外站着个人。闫武义径直走过去,站在门外那个穿一身黑色棉袍的人连问都没问他一下,只在门上轻叩了两下,便把门推开了。

闫武义跨进门的时候,一个眼睛精亮的瘦削老人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那人站起身,对闫武义微笑着手往里一让,用一口声调不高却中气十足的四川官话道:“洪某唐突,还请足下见谅。请坐,”他扬声道:“上茶!”

“大人客气了。在下芥籽般小民,非大人旧识,诚惶诚恐,不知是什么缘由得太守俯身?”闫武义未着官服,行参见礼觉着不对,请安吧,心里自尊心又作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依样画葫芦,回了一揖,只是把腰弯得多些。趁直起身的时候,闫武义不自觉的多看了这老人一眼。看样子六十大约都出头的人了,身上利利索索,没有一点腌臜气。一身五成新天青色棉袍,罩了件藏青色哈拉尼马褂,浑身上下无一贵重之物,却绝不会让人觉着寒碜。闫武义心头突然掠过潘盈九,潘先生的影子,他心里不自觉一笑。

“芥子须弥。足下投手间便消弭一场妄杀横祸,岂是寻常‘芥籽般的小民’能为?”洪知府似乎看着了他的心思,只一笑,道:“来,来,先请坐。”

“啊!”闫武义没想到眼前这个一府之尊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早上发生的事,说得好像亲眼得见。他神情有些吃惊,又有些难掩得意,道:“大人指的是早上城外官道上的事么?承蒙太尊谬赞。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在大邑附近杀人,真是闻所未闻。俺是不得已而为。武夫小技,没想到在大人烛照之中。”

“有什么办法!地面上不清净,暗流涌动,若不勤快些,别说这顶乌纱不好戴,便是这条老命,怕都回不了老家啰!”等下人上了茶退下后,洪知府轻拍了一下案角,叹了口气,道:“东昌一带,洋人来得早。民教相争两三代人了。原先总还能勉强维持,春上换约后(指的《马关条约》),这些西洋人,尤其那些个洋和尚,越发横行跋扈。前两年最多不过一些吃教的宵小与地方劣绅、刁民招惹是非,如今这些洋和尚动辄身与其中,民、教易发仇雠。哎!这样子下去,势必酿出大祸。今早若无足下好义,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

“俺从登州来,一路上所见练拳的人成团成伙的不少,说得不好听······”闫武义本想拿当年的捻子作比较,话没出口便觉得不妥,改口道:“真有横行之势。连省城左近也不在少数。这般情景,着实让人担忧。”

“都是今年春夏间的事,得了好雨水一般。”洪知府双手抱头,往后稍稍仰了一下,一笑,端起茶就唇边吹了吹,轻轻呡了口,道:“不瞒足下。今早足下所为为洪某亲见。洪某是个性急的人,急欲认识足下,故有此约。只是你来之前衙门来人,说河台今天有人来,洪某等下便要去接官亭,不能与足下畅叙。深望见谅。且请足下今日先安顿了,歇息一两日,洪某公事一了,再从容畅叙如何?”

“在下是个闲人,”闫武义道:“听凭大人安排。”

“甚好!”洪知府边笑边起身,一抱拳正要往外走,又回头对闫武义道:“足下此行是路过,还是目的?”

“不瞒大人,在下本是堂邑闫家庄人。”闫武义稍稍犹豫了那么一下,笑了笑,说到:“少年离乡,如今算是片落叶吧。”

“足下谈吐······”洪知府捻了下须,带有几分认可的意味笑了下,终究没再说什么,“我先走一步。他,”他指了指门外那个,“一会儿领足下去客店。”

“有劳太尊费心了。”闫武义作了个深揖。

闫武义跟着洪知府的人走到客栈时,客栈的伙计已经候在门外。见俩人过来,伙计跟见着太阳的向日葵一般满脸灿烂的紧走了几步迎上,先给衙门那位请了安,问到:“这位便是闫爷吧?”闫武义略一颔首,那个伙计照之前的样式也给闫武义请了个安,把他们迎了进去。

“闫老爷,俺就不陪你老上去了,”带他过来的人道:“你老一路辛苦,先歇息罢。”

“好。”闫武义点了点头,“有劳足下了!”

等进了房,伙计很快提来一壶热水和一条崭新雪白的洋棉布面巾,伙计给脸盆里添了水,恭敬道:“请老爷擦把脸。”

闫武义摸了串小钱扔给他,那伙计欢天喜地的道了谢,去了。

“妞,把俺的袍褂取出来。”闫武义把领口露出来部分狠狠搓了几把,水立刻就变成了黄黑色,“啧啧!老天!不洗这把脸怎么知道!怎么见得人!”

“怎么?”绿枝望着他,“爷的脚刚进屋,又要赶去行参见礼么?”

“见个官,把自己带进去了。”闫武义愣了下,一笑,走过去在女人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嘿!还好!身边有个明白人!”

“讨厌!”女人娇嗔着走到洗脸盆前,惊叫道:“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爷过的是黄河么!”女人走到箱笼前,从里面把闫武义那身一裹圆的狐皮袍子取了出来。

“哈,富贵不还乡,犹如绣衣夜行。你是要俺显些富贵么?”闫武义笑道:“一个崩屁小民,穿一身狐皮袍子招摇?拿那件半新棉袍,出去的时候套件大呢马褂就可以了。”

女人抿嘴一笑,把皮袍子叠了放回去,把闫武义要的取了出来,伺候他换了衣。女人把马褂拍了拍,捏去大呢上的尘灰,把棉袍的边边角角拽了拽,拨弄着男人转了个圈,仿佛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等这一切在她眼里都觉得满意了,她的脸上才绽放出一团让人觉得甜的笑。

“你歇歇。俺出去转转。”男人任由她摆布停当,笑了笑,下楼去了。

女人把一只脚伸进汤里,汤的温度有点烫。她的脚蜻蜓点水样试了几次,直到脚适应了那温度,她才整个的站了进去。热水的温度仍然让她深吸了口气,由着极短暂的潦烫感刺激她的身体。女人缓缓坐进浴汤里,当每一个毛孔都习惯了水温,女人闭上眼,枕着浴桶长舒了口气。

看到是由知府大人的巡捕领着进的店,又见着那巡捕脸上是副极难一见的春风模样,客店老板认定这客人是了不得的主。特别的巴结。很快就让伙计把炭盆端来,紧跟着送浴盆来的伙计又特意告诉女人:这松木的浴盆还从没让人用过。

女人闭着眼,在呼吸间嗅着新松木在热水的激发下弥漫出的若有若无的松香味。

一直到额头和脸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才把眼睁开。她边搓边看着自己的皮肤,白,也还富有弹性。还没老到不能见人,青春好像还没离她远去。她满意的轻轻拧了几拧,溅出几朵小水花。可是不知怎么着,她眼里浸出两滴泪,顺着眼角,裹挟着脸上细密的汗珠,竟淌成了行。她可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自从被老鸨从她父亲买了下来,当瘦马养到十二岁接客,皮肉之痛到心灵之苦,十几年里她已经是一种无感的状态。一次次的竹条炒肉,吃得她眼泪早已成难见之物。象是从梦里醒来,女人诧异自己竟然哭了!她匆匆用指头横抹了抹,泪水是真的。泪水还在,她又笑出来,这说不出原由流出来的眼泪一直浸润到心里,那是一种奇妙的,无法言出的感受。她想照照镜子,可又不想起身,破了这温水缠绵而营成的瑰梦。女人揉搓抚摸着自己的身体,这副身子和自己那颗从来没着落的心似乎正好落在了一个恰恰能屏住风雨野火,刚好容得下的窠巢里。虽然之前她也常为男人会不会变心这类见得多的故事揪下心。当这个男人把全部积蓄都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又痛恨自己的胡思乱想,为自己有过那些小九九而生出十几年未尝有过的不安和内惭,觉得自己得了太多。她越这么想,就越觉着太亏欠了他。

“这屋子好!”闫武义鼻子翕动了两下,“香!”

“傻爷们!”女人篦着头发,笑道:“是俺熏着香呢!”

“哟!”闫武义凑到女人身后抽抽着鼻子嗅了嗅,“洗过澡了?俺说的是这股子香味!好闻!”

女人娇嗔的看了他一眼,道:“俺还以为爷要夜里才回呢!”

“俺去衙门口转了转。”闫武义解开马褂的领口,“不如俺小时候看到的光鲜,感觉小了许多咧!”

“嘿!”绿枝站起身,帮着闫武义解开扣子,脱下马褂,挂到衣架上:“这有什么奇怪的!小时候啥也没见过,如今爷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了,今非昔比了呗!”

“是这个道理!”闫武义大笑,“第一次看到东昌府的时候,哎呀!简直一眼都装不下。刚才去转一回,嘿!娘的!真让人怀疑小时候长的是双狗眼。”

女人笑起来,笑得打跌。

“爷,俺叫店里头烧水,给你搓个澡吧!”

“嗯嗯,好主意!”闫武义用食指勾着女人的下巴,“你不说俺还想不起呢!怕是能他娘搓出几斤泥了!”

女人叫了伙计烧水,自己进了屋,边帮闫武义宽衣边说道:“爷,这位太尊如何?”

“额~是个有远虑的人。他说‘风起青萍之末’是有道理的。”闫武义说道:“今天和他并没多聊。不过俺有直觉,这位大人不吝四品之尊来结交俺这样的小角色,这醉翁之意,必然还得回到俺的老本行上头。你说呢?”

“俺耳朵也凑不到你们的嘴巴边上。再说一个女人家,哪里懂得这些。”女人边给他脱鞋边道:“爷,你心里拿定的主意那才是主意。”

“女人家!哈!”闫武义道:“女人家也有女人家的主见。何况······呵呵······说说无妨!”

“老爷,给你老准备的热水来了。”店里的伙计在门外喊道。

“进来吧!”

店伙计把盆抬了进来,两个人轮流往里面倒了两大桶热水。

趁他们抹拭额头的时候,绿枝取了百把枚一串的钱交给了两个伙计。两个后生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去了。

女人伺候着闫武义宽衣,坐进了木盆,用棉巾蘸着水给闫武义结结实实洗了把脸,然后扳着他靠在木盆壁上,把面巾拧了个半干敷在他脸上,轻轻的给他按着头。

“何况什么?”绿枝敏感起来,带着些恨气掐着闫武义的肩胛:“不说明白俺可不饶!”

“俺就知道你想到啥了!有啥不得了?小肚鸡肠的!”闫武义靠着桶壁,翻眼笑了笑,闭上了眼:“你说么!”

女人身子往前一倾,在闫武义脖颈上狠咬了一口。

“那俺说错了,爷可不能怪俺!”

“还预这么多埋伏!扯几句闲屁有啥怪不怪的!”

“讨厌!”女人在闫武义肩上捣了一拳,道:“要俺说,嗯,俺只能说俺看见的啊!”

“哎呀!”

“好好好,你别动么!”女人两只手继续揉压着闫武义的太阳穴,“要真是爷说的那样,俺觉得条件够就可以。俗话说,男子岂能无权。从前在广武军的时候,无论爷的军门多关照,那也不过是跟在牛屁股后面。是仰仗人。这里要是如爷说的,也不管它究竟如何,那也是人仰仗你。古话讲得好,‘宁为鸡首,不为牛后’。鸡首虽小,仍是吃食;牛后再大,喷的却是粪······”

“哈哈哈哈······”闫武义笑得木盆里的水都起了皱,“‘宁为鸡首,不为牛后’俺也听过,有这样的说法么!这么个比方也的确是那么回事!”

“不是俺比方打得有趣,俺那有那本事!”女人笑道:“书上真就是这么写的。”

“你个娘们儿倒是野心勃勃!给俺再挠挠这儿······欸!对!就这儿······”

“爷,你身上搓下的泥条都能填门缝了。”女人一手抓着浴巾顺着闫武义的背脊上下的搓,“俺一个娘们儿有口安稳饭吃就谢天谢地了,能有啥野心!只是从登州一路过来,看了一路,心里越发的生出怕来。风尘里滚了十来年,看得也多了,有钱不如有势。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样的世道,想过太平日子也真难。家里有财不如手头有兵让人安生呢!”

“嗯~~”闫武义被搓的身上又松又软,曲着身迷瞪着眼道:“你这娘们儿要能长出须子来,怕比起许多老爷们儿还能耐呢!没想到你还能把认得的字串成串,还是那么回事······”

“不多寻思寻思日子怎么打发?”女人颔首一笑,“你不知死去了哪里,俺又不愿把点钱输在牌桌上,日子如何发遣么!难道只看成个‘望夫石’么!”

“嘿嘿······”闫武义抹下脸上的面巾,翻手抓住女人的一只手凑到自己湿漉漉的脸上,嘴上亲了又亲:“抹了蜜的,就是甜!”

“哎呀!讨不讨厌!”女人嗔道,要把手往回抽:“还让不让俺说了?”

“哦!还没说完?说,说,接着说。”闫武义又把手里那只手亲了亲,才嬉皮笑脸放了。

女人继续说道:“爷,讲起来这是你老家,可是外出这么多年,加上捻子去、官兵来的来回闹腾,这根在哪儿断,从哪里续都不知道呢!要真是东昌府委托你,依俺这么个娘们儿的见识,正是想亲戚舅舅就来了的好事呢!”

“嗯嗯,是有点这么个意思。你再给俺挠挠······上去点······”闫武义坐起来,“你们娘们儿就只看到好的。当时应该和金满好好聊聊的。平时没那么多话,酒喝得急了,也没崩出个屁来。现在想想,俺还真是小看了这后生。”

“怎么会想到金满?哪儿?”女人的指甲在闫武义背后轻轻的划。

“嗯嗯,就这地方!哎呀!多挠······下点力!嗦!比吃肉还快活!”闫武义快活得哼起来:“娘的!有个婆娘就是不一样!搁以前也只好在墙角蹭蹭······眼下的局势很难摸得准,今天听那个知府的口气,李鉴帅(山东巡抚李秉衡,字鉴堂)那里也看不出个阴晴来。倘蹚进这趟浑水,嘿嘿,尤其今年李合肥被褫,举国喊杀。怕就怕淮军得势时,俺这样的未必沾光;失势时,淮军这块牌子就是掉进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不出岔还好,要正好对在风口上,就不只是呛肺管子那么简单了。原本想着回家过几年清静日子,如今看来都是一厢情愿。哎!跟条被拴了根绳子的狗一般,跑不出那根绳子的范围。所以俺说,金满不肯留在军中而要去关外,那块天地,或许还真有些意思。这娃子还真不傻咧!”

“爷,你也觉着没几天太平日子过么?”

“俺的确不太了解女人,”闫武义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夹着女人的脸颊,“不过你这个娘们儿的确让俺喜欢。”

“哎呀!”女人用手背抹了抹被男人夹过的脸颊,一只手的指抓挠着他的背,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肩,在他胸膛拨弄着,“俺有什么!只要能从妈妈那里出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狐狸满山走。何况是嫁给爷这样的男人。”

“你呀!迷汤灌得俺都知不道自己姓个啥了。不过这马屁听着真让人上瘾咧!俺跟你说,”闫武义软趴趴的靠着桶壁,“德国兵船如今就在胶州湾内外晃悠。以眼下的局面,章高元那里的日子八成也难过。春上与日本议和,辽南(辽东半岛,当时叫辽南)、台湾岛割给了日本。金满这娃子比俺看得远,这应该才是他不愿呆在章高元手下的原因。可笑俺一开始还傻里傻气以为不应该放弃那个营官位子······”

“爷,”女人的指尖在在闫武义已经生出脂肪的胸脯上羽毛般滑动。水面激起一圈涟漪。女人笑着,指尖越发像划过水面的燕子。男人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重起来。

女人没有停手,“俺真的值得爷花那么多银子么?”

闫武义全身都绷紧了。他脸热心跳,昏头昏脑回道:“为啥这么问?嗯,嗯······觉着俺是喜欢你的不?”

“爷,你说!快说么!”女人嘴里的热气哈在男人的耳朵边。

“你这傻娘们儿!无来由又在说些傻话······”男人尽力克制着自己血管里奔涌的血液,“俺的娘们儿哪里只值那点钱······”

女人的手像一条鳗鱼。

男人身体在痉挛,他觉着血液像马上要开的水,“噗”的从一切罅隙冲了出去,把他躯壳里的一切热和平时深藏得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狂喷涌了出来,闫武义一把勾挽住女人,像鳄鱼般把女人拖进了水里。

“爷,爷······”女人从水里钻出来喘息着,“你把俺弄湿了······”只那么一会儿,她的一只手扳住男人的肩头,一只手撩开湿漉漉的额发,昂头咬着湿唇轻喊道:“啊!爷!俺的亲爷!······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