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张洁是颇具艺术气质的一位,这不仅是指她作品突出的艺术性,也不仅指她在作品中写下对各种艺术——音乐、美术、建筑等的热爱与见解,并且在创作手法上借用了音乐、绘画、建筑等形式,晚年甚至自己也拿起了画笔,画起油画。这种艺术气质更表现在个性的真诚袒露、对自我的执着探索,以及对纯粹情感与自由心灵的极致追寻。如果抛开后现代以来的各种光怪陆离的艺术论,那么,精神纯粹性和灵魂自由度,仍应该是包括文学在内的所有艺术门类的基本要义和共通的追求。因而,我说,张洁是接近艺术真谛的。如果按照有些评论家的看法,张洁在小说中表现出的高度自我化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小说作品的艺术品质,那么,这一“问题”在散文创作中便不成其为问题,因为作家个人的自由表达、形式的灵动发挥,是散文这一文体的基本属性,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张洁的艺术气质与散文是天然亲近的。

说起张洁的散文,读者想必并不陌生,对其中的名篇还会如数家珍。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在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引起全国范围热烈争论的同时,一篇几千字的散文《捡麦穗》在《光明日报》刊登,悄然拨动了很多人的心弦。两篇作品共同宣示了“个人”或者说“个人情感”在新时期文学的登场,这在“集体化”的文学年代,堪称石破天惊。张洁的创作的革命性意义正在于此。张洁在新时期之初的这种勇敢的“个人化”书写为其他作家做出了示范,提供了启示。另一位卓越的女作家王安忆多年后坦言:“我是在读了《捡麦穗》之后,才觉得做一名作家于我来说是有可能的。”

作为新时期的主流作家之一,张洁同那个年代富于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一样,在小说中自觉承担了文化启蒙、社会批判的重任,将手中的笔作为推动时代发展、社会进步的利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张洁的创作有了一次较大的转型,从“审美”转向“审丑”,那些不无发泄的“恶言恶语”剑指彼时社会上的种种庸俗荒诞。这些虽然在她的散文随笔中也有所反映,但总的说来,散文是张洁留给自己的后花园,它跟作者的自我更为紧密相连。尤其是遭遇丧母之痛后,张洁在九十年代初创作的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重回对自我生命本身的省察与书写,其真情泣血的文字,感动了无数读者。而在此前后创作的多篇散文,如《何以解忧,唯有稀粥》《母亲的厨房》《不忍舍弃》等,字里行间流淌着脉脉温情,饱含对往日时光的追忆、怀念、珍惜和叹息,让读者不免想起《捡麦穗》,想起她早年的《挖荠菜》《盯梢》《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它们都是作者重返记忆的淘金之旅,在往日重现的同时也深深流露着去日不可追的伤怀——“三十多年的岁月,已在转眼间过去,我常常想起她,想起那个曾经快乐而美丽的姑娘。”(《哪里去了,放风筝的姑娘?》)“真的,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皱巴巴、像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捡麦穗》)“哦,难道我们注定,终会从自己所爱的人的生活中消失吗?”(《假如它能够说话……》)“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心里明白,往日吃母亲做的烙饼、炸酱面的欢乐,是跟着母亲永远地去了。”(《母亲的厨房》)早期被评论家们形容为“温柔的伤感”的风格,也随着时间和经历而多了些沉痛感,那是生命本身所沉淀的重量,是无可奈何又无法逃避的成长——曾经,“也许我最想留住的,是那永远不会长大、变老的心。”(《梦》)在母亲去世后,“活到五十四岁也长不大的我一下子就长大了。” “这时候你才算真正地长大,虽然这一年,你可能已经七十岁了。”(《这时候,你才算长大》)与此同时,还有一份参悟生死之后的决绝与豁达:“十八岁的时候为第一根白发惊慌失措,想到有一天会死去而害怕得睡不着觉。现在感谢满头白发替我说尽不能尽说的心情,想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就像想到一位可以信赖却姗姗来迟的朋友。”(《我为什么失去了你》)

散文是真诚的艺术。张洁的为人为文给人强烈的真诚之感、赤子之心,坦白而率直。特里林在《诚与真》中指出,“真诚”是指“公开表示的感情和实际的感情之间的一致性”,然而,在现实中,“实际的感情”“内在的自我”却往往流向“正确地履行一个公共角色”的道德考量;“如果真诚是通过忠实于一个人的自我来避免对人狡诈,我们就会发现,不经过最艰苦的努力,人是无法到达这种状态的。”可以看到,张洁在散文中所抒发的那个自我,并不是什么天然自成之物,同样来自于长久的自我凝视与反省之后的创造。《多少人无缘再见》回忆一九八五年在德国接受《明镜》周刊采访的经历。尽管最终四位德国记者的态度从傲慢变成倾慕,“但我并不快乐。”“如果换到现在,一切都会有所不同。至少我不会说那许多假话,至少我的回答会充满个性的魅力。”在张洁的作品中,我们总是看到一个异常强大的自我,就如纪念韦君宜的文章标题所宣明的:“你不可改变她”。这既是一种内在的坚持,也是一种有力的拒绝。在张洁的作品中,我们总是看到一个异常强大的自我,这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在与时代持续不断的博弈之中,在变与不变之间,进行着艰难的自我塑造。

多年来,张洁时常旅居海外、游走列国,晚年更是以“流浪的老狗”自许,穷游世界,流浪四方。我想,她追求的不仅是生命世界的扩宽,更有对自我的保全。如她所言,“灵魂是用来流浪的”,流浪的灵魂是孤独然而自由自在的——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了无牵挂地独自上路。萍水相逢却给予善意的陌生人,无私相助、不求回报的房东;与游客互无羁绊,“走了也就走了”,“在漂泊的旅途上,能遇到如此真诚的心,足矣。”(《流浪的老狗》)我相信这是一颗寻求自由的心灵所理想的人际关系。在Schoeppingen享受着“独自”的快乐,看云听风,独饮独酌,“每当遭遇大风穿过树林并发出狂放的呼啸,就像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我那风姿绰约的夜晚》)在新英格兰冒着暴风雪出去神游,“四野无人……暴风雪里只有我。真不能想象天地间竟然只有自己的时刻,就是一会儿也难得。” (《此生难再》)何等自在,又是何等潇洒!“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我们似乎在此听到了浪漫主义的回声。

张洁是一个追求精神纯粹性的作家,在《你是我灵魂上的朋友》《“我最喜欢的是这张餐桌”》《对于我,他没有“最后”》等篇中可以看到她对友情的纯粹追求:志同道合且有着相互的欣赏和深刻的理解。然而,生于这世上,真正的知音毕竟寥寥,张洁公开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是的,我听见了》中,在“她”的墓碑底座上,镌刻着一行小小的文字:“你听见了吗?”

斯人已去。或许张洁留下的文字也在向读者发问:“你听见了吗?”

饶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