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的尽头,有一片广阔的草原。
草原上长着一棵小橡树。
今年秋天,小橡树第一次结出了果实。
“真希望有人来尝一尝我的橡果。”
——《小橡树》
1
松萝睡在晏城的春日里,十点钟的阳光透过豆绿的窗帘爬进来,漫过她宿醉的脸。
虽然天气预报整日在说近期会升温,但晏城的春与冬始终都没有划出明显的界限。松萝觉得冷,收回露在外面的手和脚,把自己使劲地往被子里埋了埋。
展烨站在阳台边喝下早晨的最后一口咖啡,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放下杯子,走过去用脚戳了戳裹成一团的松萝。
“别烦我。”被子里传来松萝沙哑的抗议。
展烨宽宏大量地笑了笑,不急不缓地说:“妈打电话过来,特地嘱咐我提醒你,相亲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半。”
松萝的脑袋嗡了一下,掀开被子弹起来,迷蒙的睡眼正对上展烨好看的笑脸。他穿一件纯白的套头毛衣俯身站在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含着笑意,像一只不怀好意的老狐狸。
“现在几点?”
“北京时间十点整,铛——!”
“靠!”松萝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冲进洗手间,“早点叫我是会死吗?你这样很难让人不怀疑你对我还留有什么不正当的非分之想。”
“怎么会?”展烨递过去一套干净的衣服,无辜地睁大眼睛,“六点半我就开始叫你,第一次你叫我滚,第二次叫我去死,第三次扬言要把我冲进马桶。我都忍着没往你脸上踩,就是怕你带伤相亲影响不好。”
“那我真要跪谢你的体贴了!”松萝气急败坏地洗了把脸,披上展烨递过来的外套冲了出去。
没走两步,听见展烨在身后喊她的名字,回过身,正接住他丢出窗外的化妆包,“路上化个妆,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你人真好!”松萝给他一个笑眯眯的白眼,拦了辆的士钻进去,“汇茂饭店。”
松萝喜欢晏城的春天,又高又远的天空,松散地投下清清淡淡的阳光,把这座热闹拥挤的城市粉饰得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几只灰白的飞鸟在空中胡乱地盘旋,随意落下几粒鸟粪,砸在车玻璃上,惹来一阵不大走心的咒骂。
晏城的人就和晏城的春天一样,在火急火燎的环境里发酵着自成一格的慵懒。
松萝从饭店的窗外收回目光,低头抿了一口橙汁,强逼自己压下一个巨大的哈欠。
“对了程小姐,”坐在对面的男人吹了吹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挑眉看着松萝,“方便问一下在哪儿高就?”
“算是老师吧。”松萝将垂在颊边的头发拨到耳后,尽可能温柔地说,“在儿童馆教小孩子画画。”
“哦?和小孩子打交道,倒是很符合你活泼可爱的气质。”
“是吗?谢谢。”松萝抬起手背挡住嘴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如果这样的画面被展烨瞧见,他一定会捂着胸口呕起来,顺便嘲笑她、讽刺她,把她的尊严捏在手心里玩儿个够。
在这之前,可以说松萝的每一个相亲对象都是展烨的笑料,他们就像一盆盆陈年洗脚水,任展烨随便端起一盆都能把松萝浇个透心凉。
可是这次的不一样。
松萝脑子里的小算盘迅速地对坐在对面的男人展开了测评,结实的身材,硬朗的眉宇,店外停着的宾利和金融界才俊的身份,按十分制计算,他怎么算都不会低于八分。
如果不是把咖啡喝得呼噜呼噜响,给个满分也不为过。
松萝心里牢记着妈妈说的话,人要追求完美,就会没完,见好就收才是人生真谛,因此这两分扣了也就扣了,丝毫不妨碍坐在对面的人已经超过及格线足足三分的事实。
松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面胜利的旗帜,白净的脸上展开无遮无拦的笑容。这笑容映在八分男热情的眼神里,像一团火,燃烧着窗外恹恹的春日。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傻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八分男把杯子里最后的咖啡渣也吞下去。
松萝心想,原以为妈妈在“夕阳红广场舞队”里认识的阿姨不会靠谱,没想到给她介绍的远房表妹家婶儿的干儿子倒是意外地让人欣慰。
和乐融融地结束了午餐,八分男主动开车将松萝送回“猫殿咖啡”,两人站在门外毫无悬念地交换了号码,彼此道别。
直到宾利的车尾消失在街角,松萝才转过身,看着站在院子里浇花的展烨灿烂一笑,“你可以马上向妈汇报,就说我非常满意。”
展烨咧嘴一笑,那个笑容在阳光里干净得有点孩子气。他放下花洒,一手为松萝打开栅栏门,另一只手自然地接过她的包,语气和笑容都没有丝毫不妥,“你就不问问人家满意不满意?”
松萝回身扬起尖尖的下巴,“您眼睛没问题吧?人脸上写着24号加粗宋体的‘超级满意’你看不见?”
展烨就只是笑,仿佛一切了然于胸,“我眼神不好,几乎瞎。”
见他这样说,松萝也没了斗嘴的欲望,一路穿过猫殿的大堂进了后院。
猫殿后面是个三房大院,一间作为展烨的画室,余下的松萝和展烨各占一间。
松萝原本不住这里,毕业后一回晏城,她就在城南租了一个小单间,可是三个月前,那幢房子着了火。
起火的时候松萝正睡在题海里,迷迷糊糊间被刺耳的报警声吵醒,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往下跑,因为没来得及穿鞋,脚背上渗着血,也不知被人踩了几次。
终于到了楼下,回头一看,滚滚浓烟从她隔壁的窗户冒出来,夹着乱蹿的火舌,映红了漆黑的夜。
等到消防官兵疏散了人群,她跟着大伙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寒冬腊月里冻得差点失去了知觉。
幸好有好心的邻居把电话借给她。她捏着手机想打给家里,又怕深更半夜吓着爸妈,犹豫了片刻,拨通了自己唯一可以背下来的手机号码。
二十分钟后,远远地看见展烨火急火燎的身影,他在人群里兜兜转转,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松萝想叫他,可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她只能傻傻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片失魂落魄的海洋。
直到他的目光穿过一个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落在她身上,慌乱里方才有了安稳。
松萝看着那样的展烨,看着他在人群中拼命地冲向自己,忽然间眼眶酸胀得厉害。
他站在她眼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只快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又蹲下身,搓热了掌心为她焐脚、穿袜子。然后,非常自然、非常习惯地转过身,把她背起来,这才开口说了那晚的第一句话,他说:“没事了,跟我回家。”
松萝趴在他的背上,在彻骨的寒冷中轻轻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展烨的身上有很淡的大吉岭红茶的味道,幽幽的茶香让松萝有点糊涂,朦胧之间搞不清楚自己是活在此刻还是已经回到了过去。
小时候每次和人打了架,受了伤,展烨也是这样背着她,慢慢地走在月光下,把她带回家。
那时候他们还小呢,小到还没长出锋利的爪牙,柔软到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可现在,头顶的月亮还和从前一样又大又明亮,他们却都已风驰电掣地长大了。
那之后松萝就住进了猫殿后院的空房。
五年了,他们又住到了一处,因为一场腊月里虚张声势的火灾。
而此刻,松萝坐在窗边的榻榻米上,用脑门轻轻地抵着窗。院子里晾晒着她的床单,刚洗过没多久的样子,往下落着剔透的水珠,起风了,柔软的边角在风中微微扬起。
床单是展烨洗的,在松萝正相亲的时候。
前一夜儿童馆教师聚餐,松萝酒量浅,回了猫殿就开始呕,从走廊一路吐到床上,吐得浑身无力,最后一头扎在吐脏的床褥上动弹不得。
她喝多了就爱喊展烨的名字,像喊自己家遗失的小狗,展烨啊,展烨——展烨!
等展烨真的气急败坏地走进来,她歪过沾满呕吐物的脸看他一眼,嘿嘿一笑,心满意足地睡了。
展烨强忍着恶心把她拖到客厅,用热毛巾擦干净她惊世骇俗的脸,又找来自己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关了灯,站在黑暗中好一会儿才回自己的房间。
松萝的脑海里闪过这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又想到自己方才小人得志的嘴脸,心里忽然莫名得很不是滋味。
脚边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两声,松萝划开屏幕,看到八分男发来的短信:周六可否赏脸一起吃个晚饭?
她想了想,收回神思,回了个“好”。
2
周五的傍晚,天还没有暗透。
松萝收拾好画具从儿童馆走出来,一出门就看见表妹左泥从地上一跃而起,灿烂的笑脸像一轮小太阳迎向她,“松萝姐姐,请吃饭!”
松萝忍不住笑,“你倒是机灵,知道来这堵我。”
左泥紧紧地搂住松萝的胳膊,忽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还不是因为想姐姐了嘛。”
“是你肚子里的小蛔虫想我了吧?”松萝用手指戳戳左泥的肚子,两个人像孩子似的在大街上笑作一团。
松萝只有左泥一个表妹,小她一岁,从小就和她格外亲近。她喜欢左泥也不全为那层亲戚关系,更因为她活泼有趣,开朗纯真,像个长不大的小天使,有着到哪都惹人喜爱的本领。
两人找了家常去的小酒馆喝酒。这里的青果米酒最是好喝,酒香醇厚,口感酸甜,配几样美味小菜,简直是享受,所以虽然位置偏远却客源不断。
看左泥吃得两眼放光,松萝高兴之余又有点心疼,“你才当了几天的记者,怎么会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新人都是这样的。”左泥把头一偏,“没有经验就只能到处乱跑,屁股总粘在凳子上是要挨白眼的。对了姐姐,猫殿还没雇到店员吗?”
松萝摇摇头。
左泥说:“展烨哥哥最会挑刺了,给他一只刺猬,他能还你一只光秃秃的小老鼠,难怪总招不到店员。”
松萝被逗得“噗”一声笑出来,“被他听到,小心拧你的耳朵。”
“才不怕呢。”左泥笑嘻嘻地望着她,“反正姐姐会护着我。”
正说笑着,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东西打碎的声音此起彼伏,已有好事的顾客围拢到门口向外看。
松萝问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老板摇摇头,“就这鬼子进村的架势,不看都知道是道上的人替人收债来了。”
“就没人管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能管?”
左泥一听就犯起了职业病,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直冲出去,松萝怕她出事,匆忙结了账,也跟着挤到店外。
“姐你快看。”左泥回身扯住松萝的袖子,指向不远处乌烟瘴气的小巷子,“这也太欺负人了。”
松萝一看,下巴差点掉在地上,那个领头打砸店铺的不是别人,正是约好了明天和她一起共进晚餐的八分男。
她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张大嘴巴,半天冒出一个轻轻的“啊”。
什么叫欲哭无泪,大概就是金融界才俊摇身一变成了高利贷债主。也不知道现在提出反悔明天的约会,会不会就在这横尸街头。
身边的左泥看出她的异常,轻声问她:“姐,你怎么了?”
松萝苦笑着摇摇头,“快走吧,出了巷子报个警,既然被咱们遇见了,总不好看完了热闹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左泥点点头,收起电话,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巷子。
回到猫殿时夜已深了,展烨正在吧台为客人冲茶,棕色的半身围裙系在腰间,衬得两条腿格外修长。看见松萝,抬头问她:“没碰到?新来的店员刚走出去。”
松萝摇摇头,表情恹恹的。也许是受了打击,回来时都没发现门外“招聘员工”的牌子已被摘了去。
“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
茶香袅袅间,松萝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没事,我就是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我妈亲生的……”
展烨笑起来。
松萝说:“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匀出一杯茶递给她,“只是妈也经常这么说。从这点看,怎么样都该是亲生的了。”
松萝翻了个白眼,揉着太阳穴回到房间。
窗外传来依稀的虫鸣,松萝疲惫地想着,夏天又要来了,她那年复一年的噩梦也要近了。
第二天下午,八分男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二十分钟,进来时捧着一束玫瑰花大笑着解释:“路上堵车,久等了吧。”
松萝摇摇头,笑得像一只花栗鼠,“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才来没多久。”
实际上松萝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趁人没到,在洗手间给自己化了个堪比脸谱的大浓妆,又把饭店提供给客人的廉价香水往身上倒了大半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活像一只中毒的女王蜂。
等他们的菜陆续上了桌,松萝又起了歹念,徒手捏起一片菜叶送进嘴里,嚼得吧嗒吧嗒响,还不忘冲八分男笑得花枝乱颤,“真好吃!”
八分男笑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说:“你先吃,我去洗洗手。”
松萝摆摆手,拉他重新坐下,特地俯身附在他耳边说:“洗什么洗,我刚才上完厕所都没洗手呢。”说完舔了舔手指催促道,“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八分男的笑容彻底僵在嘴角。
果然,吃完了饭,八分男提也没提要送她回家的事,想必是铁了心从此相忘于江湖了。
松萝松了口气,低头看一眼自己荒唐无稽的打扮,“扑哧”一声笑出来。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华灯初上,北风不紧不慢地穿梭在城市的楼宇之间。毕竟还未入夏,夜里总是掺着点寒气,这种带有温度的冷让松萝不自觉地想起很多久远的事。
小时候,她和展烨总是坐在这样的春风里等着各自的爸妈回家。等得无聊,展烨就拿出素描本架在膝盖上画画解闷。他从小就有画画的天赋,简单的几笔,勾勒出连绵起伏的山脉,勾勒出倦鸟还巢的枝丫,还有一个爱笑的她。
小小的松萝在夕阳下举起他画的画,笑得漏风的门牙透着微微的凉。
那时候的他们总是在暗暗地比赛,看谁的爸妈会先回来。
展烨总是获胜的那一个,松萝喜欢看他赢,喜欢看他盛着满眼的星光笑着扑进展叔叔的怀里。
那时候的展烨多幸福啊,幸福得像一只尾巴乱晃的小松鼠。只是后来,那条蒙着昏黄灯光的巷子口,却再也不见了展叔和婶婶的身影。
她摇摇头让自己不再去想,可是不行,五年了,每当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她就会不断地滑进回忆的泥沼里,深一脚浅一脚,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
到家时夜已深了,松萝换上睡衣,戴上耳机,像埋下一粒种子那样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她告诉自己,程松萝,别担心,夏天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快到来。
3
新店员到猫殿报到已有一段日子,可松萝却还一次都没有见过。听说是美术系大二的学生,上过展烨受邀回母校讲过的一节色彩课,知道猫殿缺人手,主动提出在松萝去儿童馆的时间来做兼职。
松萝打心里对这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充满感激。这段时间她一心扑在儿童馆举办画展的事情上,实在是没精力去兼顾猫殿的生意。
为期三天的画展,共需展出二百多幅儿童绘画作品,其中有八十几幅是来自松萝所带的班级,每一幅,都需要她全程跟进指导。
孩子们个个热情高涨,家长们也都是摩拳擦掌精益求精,几天下来,松萝早已累得不成人形。
连续几个加班的深夜,她去楼下面馆要一份汤面,囫囵吃完,又回到画室继续整理孩子们的作品。
就这样一直忙到最后一天的小型拍卖会。拍卖全程有其他老师跟进,松萝就一个人留在画室里整理善后。
整个画室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空气间弥漫着颜料的味道。松萝穿一件松垮的衬衫穿梭在画板之间,衣襟上沾满各种颜色的染料。等她忙完了,才发现少了一幅自己的画,打给同馆的老师孟初省,那边核对了下,回复说不小心混在了学生作品里,也不知道被谁给拍走了。
“拍卖所得是要捐款的,很多人都没留下姓名,捐了款拿了作品就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孟初省有些自责,“都怪我,拍卖会忙昏了头。”
“没事的。”松萝反倒安慰她,“不是什么要紧的画,只是还差几笔没有画完,有点可惜。”
关了画室的灯下楼的时候,松萝才发现自己是疲惫不堪的,紧绷的神经一松懈,脑子里立即起了一层雾似的眩晕。
正是下班高峰,好不容易拦到的士,却被堵在路上半天。松萝有气无力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恶寒。
当的士再次缓缓向前移动的时候,天上落起了雨点,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砸在车玻璃上,一道闪电过后,雨帘开了闸似的轰然落下。
升腾的雨幕间,撑伞的行人像海浪快速而有秩序地向前翻滚,松萝望着人群,忽然瞥见一个女孩。
她穿一件红色的连帽雨衣,一双红色的雨靴在雨中倒退般缓慢地交替,像一团盛开在雨中的火焰,让人很难不去注意。松萝害怕这样的红色,让人感到不祥,正要移开眼睛,那女孩忽然转过头来,朝松萝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却闪着匕首般的冷光。
只一瞬间的对视,松萝像被子弹击中,整个人动弹不得。晏城在瞬息之间变成了一个荆棘密布的暗黑世界。
匆忙付了钱,松萝义无反顾地跳下车,穿过堵塞的车流,朝着暗流中唯一的红色发疯一样地追上去。
夜幕吞噬了城市上空残余的微光,冷风引来隆隆的春雷,雨水变得飞速而剧烈,毫不留情地敲打着城市的每一寸角落。
是她……
松萝的脑海里翻滚着一个遥远而又熟悉的名字,双脚在积水中飞速地替换,刺骨的冷风灌满衣衫,在她的胸腔里撞出无数个瘀青。
不会是她的,绝不会。
豆大的雨点像无数个强迫她清醒一点的巴掌呼在她就快麻木的脸上。
松萝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但她的脚步就是停不下来,它们不受意志的控制,着了魔似的拖着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奔跑在大雨中。
直到左耳边响起急促的车鸣,她才如梦初醒般停下脚步。扭头的同时,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过于明亮的车前灯,几乎是同一时间,天边滚过一个闷雷,松萝在刺耳的刹车声里重重地倒下去。
4
又是那个年复一年的梦。
松萝看见自己悬在半截的梯子上,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她知道那是地狱的淬火。
火舌像被施了魔法般越蹿越高,带着噼噼啪啪的撕裂声舔着她的裙摆,她只能拼命地往上爬,梯子上的倒刺划破她的手和脚,那些伤痕疼得那么真实,真实得根本就不像一个梦。
她拼命地爬啊、爬啊,这半截的梯子像是永无止境般向上延展着,这使她想起故事里的西西弗斯。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尽头,隐约看见一块模糊的光斑。
松萝抬头看着那块白光,觉得它像一个漏光的井口,正在踌躇着要不要靠近的时候,一张笑脸从光的尽头探下来。
“程松萝。”
是个女孩的声音,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发出古怪的笑声。
松萝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她,终于在嘻嘻嘶嘶的笑声里看清了女孩的面孔。
“程松萝,”女孩垂下的发丝凉丝丝地扫过松萝的脸,探下来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可怖,她说,“下去吧,到我在的地方去。”
说完,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臂狠狠地推了她一下。
松萝尖叫着跌入身后的烈烈火海。
梦醒了,满世界的白。
白色的墙,白衣的人,纯白的床单和窗帘。
松萝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恍惚地流眼泪,眼泪里混着她的恐惧和悲伤,让她不由自主地蜷起身体痛哭失声。
“你怎么了?”
松萝的忽然失控吓坏了小护士,她按着松萝不停发抖的身体紧张地问询:“程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医生说过没有明显外伤,怎么会哭成这样?!”
松萝仍是止不住地号啕大哭,沙哑的声音像是承受着剧痛一样发出撕裂的叫声。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吓坏了,纷纷退出去,护士紧张地向后看去,“是不是和医生说一下,打一针镇定?”
“等一下,我来试试吧。”一个温和的声音拦住了护士,让她先出去一下。
松萝听见关门的声音,然后是一个温暖的胸膛靠过来,将她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
她闻到很淡的檀木香味,又或者是阳光炙烤着烟草的味道,总之,那种若有似无的味道轻轻地笼罩着她的脸,意外地让她的哭号逐渐转化为呜咽。
“别怕,已经没事了,不要怕。”那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地安慰着,“都是我不好,急刹车把你吓坏了,虽然没有撞到你,但你应该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现在没事了……”
男人的手掌轻轻拍打着松萝的脊背,一下一下,轻柔而缓慢。
松萝渐渐平静下来,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那颗在梦中被大火烧毁的心脏,在这个陌生男人的安慰下又重新恢复了跳动。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将目光聚焦到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
“你是谁?”
男人看着松萝,眉头上浅浅的“川”字渐渐淡去,一双白马似的眼睛被淋漓的晚霞浸出一层和善的笑意。
晏城的骤雨已过,迅急的黑暗吐出了滚烫的落日。
松萝听见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回答她:“我叫江山。沈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