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欢迎你,库珀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大银行实习时认识了杰米。我压根不愿在银行里工作,但我也想先进入某个行业,赚一笔钱。在迈向成年的过程中,与同事们共度时光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下一步。

那时的我刚刚结束一段感情,不想再和其他人谈恋爱。作为一个一直有男朋友的女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获得了自由,可以随时做我想做的事情。整个夏天,我一边打着两份工,一边和朋友们一起玩耍。

后来,我遇到了杰米。他比我大五岁,对我来说太严肃了。他正在努力从银行职员晋升为分行经理,没有时间注意到我。事实上,他在多年后告诉我,他当时给我起了个绰号——“穿荷叶边短裙的实习生”,还曾因为我午餐时间过长向老板告状。我们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在夏天过半的时候,银行组织全体员工去看一场垒球比赛,但其他的同事都在最后一刻爽了约。于是,我和他决定充分享用这个机会,在酒吧的露台上点了一大瓶啤酒。

杰米不仅跟我聊起了他未来的计划、他的梦想(拥有一所小房子和一艘渔船),还谈到了他和家人们的亲密关系。过了一会儿,当他起身为垒球队接球时,我已经完全为他神魂颠倒了。我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穿着合身的白色棒球裤,还是因为他比我以前约会过的所有男性都更成熟(也许,两者兼有)。我整晚都在幻想着我和杰米的未来。

一年后,在一个美丽的秋夜,他单膝跪地,向我求婚。我还没等他问完“你愿意嫁给我吗”,就抢着答应了他。第二年飞逝而过。我们在明尼苏达州苏必利尔湖畔的小城图哈伯斯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那里夏天的平均最高气温还不到16℃。我们俩在当地都没有认识的朋友,但杰米已被提拔,要去管理北岸的两家小银行,所以我们决定去那里安顿下来。我在发现直销的压力如此之大后,就告别了在银行的职业生涯,担任了一家疗养院的市场协调员。我们过着相当朴实的生活。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我们都没挣到多少钱,但我们也不知道有了钱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我们买下了杰米第一次约会时告诉我的那艘旧渔船,在户外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修缮我们的老房子,还计划了婚礼。

在这段时光里,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周末我们在相中的教堂里进行了婚前咨询。一对牧师夫妇负责讲课,课程的内容围绕夫妇在婚姻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展开。这样的安排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们正疯狂地相恋着。我们的关系可以应对任何状况,因此我们当然不需要咨询师的辅导。

我们围坐在桌子旁,吃着饼干,喝着潘趣酒,而牧师们则讲述着不同的情形:你会如何面对一个有毒瘾的伴侣?一个撒谎成性的伴侣?一个沉迷赌博的伴侣?

他们讲的故事听起来都很荒谬。其中一个故事中的妻子偷偷累积了几十万美元的信用卡债务。另一个故事中的丈夫每天晚上下班开车回家的时候都会喝上一箱啤酒,结果却告诉妻子自己滴酒未沾。有些故事引得我们哈哈大笑,还有些故事则让我们嗤之以鼻。我们花了很多时间遐想和筹划我们的蜜月旅行。

我们并不是在粗鲁无礼地对待这样的课程,只是不相信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年轻又相爱。我24岁,他29岁。我们一起计划人生,追求完全一致的目标:一所满是孩子的房子、乡村生活、事业上的成功,以及退休后养老的湖边小屋。就这么简单。我们都计划好了,所以一定会实现。这就是二十几岁年轻人的傲慢。

日子慢慢地过去了。我还记得在婚前咨询结束之前,牧师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俩会如何抚养有特殊需求的孩子?”直到今天,我都能记起他当时的穿着。他怎么能问得那么漫不经心,却又那么实事求是,好像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这个问题依旧在我的脑海里燃烧,我始终无法忘却这一伏笔。

当时我心想,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啊!这永远也不会发生在我们的头上。接着,那位牧师简要地谈到了养育孩子的压力,以及有特殊需求的孩子会如何加剧这种压力。我记得我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个问题吓到,因为我们无比健康,所向披靡,绝对不会生出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事实上,我甚至一个有特殊需求的人都不认识。我更不会在怀孕期间吸毒和喝酒,所以我们的孩子显然会很完美,不会有任何问题。

我还记得,我和杰米在纸上写下了我们会像爱其他孩子一样爱这个孩子,因为每个人都会这么回答的,对吧?我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仅此而已。婚前咨询结束后,我们开始了童话般的生活。直到很久以后,“特殊需求”的想法才再次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

2008年9月13日是北岸有史以来最潮湿的一天,我和杰米在河边的一个小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早上6点,阳光明媚,军乐队奏响,这一天开始了。小夜曲和那天的雨一样让人意外。那天早上碰巧是一年一度的轮滑马拉松,于是我们一边跟着“蚂蚁行军”的节奏舞动,一边吃早餐,假装这一切都是特别为我们准备的。

几个小时后,大雨倾盆而下。我站在教堂的窗口,看着宾客们打着巨大的雨伞冲了进来。大家以为我会沮丧,但我不仅没有这样的感觉,甚至丝毫不介意。

为无法控制的小事情操心并非我的性格。我不在乎我的某个亲戚从我做的卡片篮子里偷了钱,也不在乎某个人在婚礼仪式结束前昏倒在地,更不在乎我的新郎在去教堂的路上撞到了一只臭鼬,全身闻起来有点臭烘烘的。

我唯一关心的是我要嫁给我最好的朋友了。这个男人能让我笑得无比灿烂。我们一边喝鸡尾酒,一边一季又一季地追看电视剧《24小时》,他会在一旁给我揉脚。虽然杰米和我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我的爱情配对测试的结果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选择简单和快乐。

我们的婚礼非常成功。我爱这一过程中的每一秒。我们和朋友、家人一起跳了一晚上的舞。直到凌晨两点,我才幸福地上床睡觉。第二天一早,朋友和家人已经离去,我和杰米独自坐在客厅里。我看着周围满满当当的礼物,突然哭了起来。我的新婚丈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感到沮丧,而非快乐。从仪式到大雨,我们持续不断地计划了这么多,忽然就结束了。我觉得我生命的一整个阶段就这样告终了。

我坐在原地,回想起这些年来和妈妈一起度过的假期和经历过的重大活动:每到结束后,她总会哭泣,而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我才终于领悟:妈妈原来和我一样,热衷于期待、计划和筹备。

婚礼结束后,我把激动的情绪一股脑儿地转移到了孩子的事情上。早在一个月之前,我们就停止了避孕的措施。谁也无法预料受孕会以多快的速度发生。大约在婚后的第一个月,我们在第一次尝试后就成功怀孕了。受孕竟然如此轻而易举,这让我们都大吃一惊。8周后,我们在医院里看到了宝宝的心跳在屏幕上微微地扑闪着。我们立即通知了所有人,并且在社交媒体上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第13周的时候,我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那是一个感恩节的星期天,也是医生面诊和超声检查的前一天。我们在我父亲家度过了一天。我的精神涣散,感觉有些不似往常,但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只是觉得自己不再有怀孕的感觉了。一位朋友告诉我,这很正常,症状会在怀孕的中期消失。然而,我在网上的查询结果却告诉我,真的没有那么正常,甚至出现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词——流产。

当天晚上,我和杰米带着我们的狗在树林里散步。这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每日的晚间消遣活动。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崩溃了,哭了起来。我向丈夫倾诉了我的恐惧,我很肯定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但杰米安慰我不会有事的。对他来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他的信心是坚不可摧的。

第二天早上,我们挤在妇产科的一个小房间里,做第12周(晚做了一周)的超声检查。这次的预约检查意义重大,因此杰米头一次陪我走进超声室。我穿着皱巴巴的长袍,双脚固定在脚蹬上;杰米站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医生先是把黏糊糊的凝胶涂抹在我的肚皮上,然后用仪器慢慢地在我的肚子上画圆。

仅仅过了一秒钟,医生就把屏幕从我们身边转开,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房间。她不在的时候,杰米和我静静地等候着,一言不发。几分钟后,她回来了,说我需要做一次阴道超声检查。只见她拔出了一根“大魔杖”,接着在上面戴上了一层类似避孕套一样的保护膜。杰米突然大笑着问道:“这是要闹哪一出?”我很感激他当时的幽默。

过了一会儿,医生又离开了房间。在那一瞬间,我预感到大事不妙。我在前一天晚上已经浏览了太多太多的恐怖故事,知晓接下来的剧情。我们的医生好像过了很久才回来,说胎儿已经没有心跳了。孩子就这样不翼而飞了,没有任何具体的原因。医生没说细节,没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证实了我的担忧。我想,我有了答案。

医生也将这次事故称为“流产”,并且努力安慰我:身体是在警告我们的孩子出了问题,因为身体会主动丢弃无法存活的受精卵。“你不是特例。10%到20%的怀孕都会以流产告终。这其实是很常见的。”这番话是否能让我感觉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幸?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接着,医生在处方笺上草草画了一张图。当他将图转过来时,我们只能看出几个龙飞凤舞的圆圈:两个大圆圈并排紧挨在一起;每个大圆圈里都有一个大小不一的小圆圈,其中一个明显要大一些。杰米和我至今仍会谈论起那张图。

“看,”医生指着更小的圆圈,讲解道,“你的宝宝长得像这个,但12周后的宝宝应该像另一个大圆圈。”

我眼泪汪汪,压根看不清那张图。我立刻想到了电视剧《老友记》中的一集:詹妮弗·安妮斯顿饰演的瑞秋在超声检查中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但还是不停地点头表示同意。医生就像教练鼓励他的球员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们几个月后可以再试一次。他还说我们会拥有画中的健康宝宝。

但这还不是那天最糟糕的记忆。杰米不得不离开,因为他必须亲自去他管理的一家银行做贷款结算。虽然不能留下来并不是他的错,但我彻底崩溃了。我只能独自等待,安排手术预约,准备看着医生将我渴望已久的孩子从我的身体内取出来。

我和护士坐在一起,讨论什么是“刮宫术”以及这项手术过程中的各个环节。我滚烫的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护士告诉我,第二天早上5点去手术中心报到,还让我在当天午夜之后千万不要进食。

我猛地抬起头来,说道:“等等!什么?明天一早吗?我们难道不应该再等等看这是不是一次误诊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不应该再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吗?如果日期错了,怎么办?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递给我一张写着预约日期和时间的卡片。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我只能一个人开车回家。我给老板和妈妈各留了一条泣不成声的语音信息后,就关掉了手机。我不想再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流产很常见”,也不想再听到“几个月后可以再试一次”。我只想沉浸在悲伤之中。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在思考我到底该怎么告诉人们我终止怀孕了,同时又对自己这么早宣布怀孕感到恼怒。每一个情景都让我感到悲痛和难堪。

晚上,杰米下班回来时,发现我蜷缩在沙发上。他重复了医生的话:“我们可以再试一次。这不是一件坏事。我们的孩子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下次一定会是完美的。”

我们在第二天早上5点抵达医院。手术很快就完成了。我在监护室中苏醒,麻醉剂仍然让我昏昏沉沉。我问护士我的孩子是不是就这样走了。在她回答我之前,我又陷入了麻醉后的迷糊状态,但我确实记得她大声地说(也许是对另一个护士说),这是她在术后听到的最悲伤的问题之一。

失去孩子后,我哭了好几个星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丧失了对生活的控制权。我开始节食和运动(以跑步为主),同时想弄清楚我的身体为什么辜负了我。我深入研究,阅读了其他女性遭受流产的故事。我需要自我教育;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与那些理解我经历的人建立联系。我在流产后相识的那些女性后来都成了我终生的朋友。这种丧失感让我们更加亲密无间。找到能够理解你的人会改变你的生活。

杰米不像我那样悲伤。我在和其他女性聊天后,发现流产对丈夫来说可能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我的身体遭遇了重大的变故,我想谈论这件事,但他不以为然。这让我很生气,因为他对于失去我们的孩子显然没有流露出足够的悲伤之情,我想他甚至在内心里觉得我太过情绪化了。结婚的第一年,我们几乎没有吵过架;但失去孩子后,我们经常为此激烈争吵。

再次受孕成了我的心头大事,我几乎将其当成了一份事业。但是,有计划的性生活一点儿也不好玩。我会在公司的厕所里使用验孕棒检测。每次没得到怀孕的结果,我都会大哭一场。一位同事建议我:“去旅行吧,享受时光。很快,你就会有孩子了。”她的话虽说不无道理,但她那无所顾忌的态度激怒了我。

几个月后,我已经戏剧性地说服自己: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了。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了阳性的验孕结果。不过,我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恐惧,因为我不想再爱上一个孩子后失去他。我将验孕棒留在了浴室的洗手台上,然后来到地下室的跑步机上跑起了步。杰米回家后不久,我故意让他去浴室帮我拿一条发带。他拿着验孕棒,走下楼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兴奋地问道:“这是真的吗?”直到孕期的第20周,我们才对所有人宣布这一消息,甚至我们的父母都一直不知情。

大约第6个月时,我终于平静了下来,让自己享受孕育的过程。我发现一旦放松下来,我就爱上了这种状态。杰米也很兴奋,甚至已经为他的第一个儿子提前网购了棒球棍和手套。我拆开快递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哭了,因为我了解杰米和他爸爸的亲情远远好于我见过的其他父子关系: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每天都会通电话;他的父亲在体育方面指导了他很多年,也是他最忠实的粉丝。我毫不怀疑杰米会和我们的儿子建立同样美好的关系。

我在经历了漫长的孕期之后,库珀终于在12月6日出生了。当你的孩子被诊断为有特殊需求的儿童时,你将永远会被追问怀孕和分娩的情况。每个治疗中心,每所学校,甚至你居住的县区都想知道这9个月内发生的事情。我一直认为在学校的表格上勾选“顺产”等选项是对我的一种冒犯。况且,我每次给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除了体重增加太快之外,我的怀孕过程几乎是完美的,没有一丁点儿问题。

尽管对于见到库珀和成为母亲的兴奋几乎让我难以控制,但分娩的开始阶段是相当平静和缓慢的。考虑到胎儿的潜在大小,以及我在已经接近第40周时没有锻炼身体的事实,我的医生决定为我安排催产。杰米和我在周日的晚上抵达了医院,整个催产过程首先从塞入催产药开始。之后没有一点儿进展。第二天早上,我被注射了催产素。之后还是没有一点儿进展。我在走廊里来回走了好几个小时后,终于有了一点儿进展。但这还远远不够。当我们早已准备好迎接我们的孩子时,他还没有准备好与我们见面。我们似乎要按他的时间线来;要我说,这是一个绝妙的伏笔。他不会为我们任何人妥协的。

在医院待满24小时后,终于到了该发力的时候了。护士把床布置好,调暗灯光,并指示我的丈夫抓住我的一条腿,我感到十分激动。他往下看的时候,脸色变得惨白。我想,如果杰米当时有机会逃走的话,那他很有可能选择临阵脱逃,因为他对如此近距离的亲身体验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在有关分娩的生育课上,我愚蠢地以为分娩对第一次做妈妈的人来说如同本能一般,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我的亲身经历完全推翻了我先前的设想。在分娩时,我感到自己暴露无遗、手足无措。整个过程就像一次难堪的排泄,我的丈夫虽然在口头上安慰我这没什么,却在事后取笑了我好几年。他的做法让我感到灰心丧气。

两个小时后,我们取得了一些进展。婴儿的头已经露出来了,但他的身子却被卡住了。我早已经疲惫不堪,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我在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后,很害怕“剖宫产”这个词会从医生的嘴巴中说出。所幸的是,他给出的是“外阴切开术”的建议。这招奏效了,我立刻感到如释重负。

几秒钟后,库珀出生了。

我以为接下来会像我看的电影那样:医生立刻将婴儿放在我的胸前,这样我就可以马上和他系上感情的纽带。但相反,医生直接将他转交给了等候在一旁的护士,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几秒钟内,许多人围住了他。

我一直在等待孩子的哭啼声。每个人都曾谈论过第一声啼哭是如何穿透整个产房的。但我们的产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那群围在库珀四周的人发出一阵阵窃窃私语。

医生不停地重复着:“他没事。”但我在想,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一直在忙着医治我,为我缝合伤口,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看他身后桌子上的婴儿。我想到了老式飞机上的空乘人员:当你乘坐的飞机经历气流时,在空乘人员陷入恐慌之前,你都没有恐慌的必要。如果他们坐下来系上安全带,那你也安静地等待吧。现在,医生就是我的空乘人员,他并没有惊慌失措。

我不停地扭动着屁股,想看看护士们到底在做什么。医生让我不要动,但我忍不住。最后,我听到护士们低声说了几句话:“把管子插进去。呼吸不正常。快点,宝贝。呼吸。”

我就像经历了一辈子,但实际上可能仅仅过了几分钟而已。“我想要我的孩子。我想要我的妈妈。杰米,叫我的妈妈来这儿。”

随后,一声愤怒的哭声刺穿了整个产房。是库珀。他来了。只是来晚了一点儿。我这才放心地瘫倒在床上,刚才支撑的手臂早已没了力气,我呼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憋了多久的一口气。

护士将婴儿放进我的怀里,说道:“恭喜你成为一位妈妈啦!孩子很漂亮,个头也很大!你现在有一个9磅重的大宝贝了。”

我低下头,终于看到了我的孩子。我在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经历了那么多的恐惧后,终于拥有了他。我不愿意再放手。我的一个女性朋友曾告诉我,当你把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分娩的痛苦就一瞬间消失了。她当时给我讲了她生女儿的美妙故事,说她生完女儿后一点也不疼。但我恰恰相反。当我生下他的那一刻,我感到了每一丝痛楚。他让我遭受了极大的折磨。但我不在乎。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从未如此爱过什么。

护士告诉我们,他的“阿普加”评分[1]非常低,但他似乎正在恢复,医生们会密切监测他的身体状况,因此他不必被送往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儿像从地狱里走过了一遭:圆锥形的头上瘀青片片,金色的头发被血浆黏在一起。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眼睛。我一直以为刚出生的婴儿都会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但我们的库珀并非如此:他看起来非常清醒,眼睛瞪得大大的,环顾着整个产房。那两个眼珠子在四处转动,看起来就像在努力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似的。他看起来很困惑,也很迷茫。

最后,产房里的人都走了,当护士把门关上后,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一切都好吗?”护士回答说:“都很好,他们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她说得没错,我们的确需要。

产房里鸦雀无声。杰米和我终于对视了一下。

“你害怕吗?天呐,我好害怕。”

“还好,我就知道不会有事的。”

杰米的镇定又一次让我大吃一惊。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惊慌失措,甚至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泰然自若。而我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我又低下头,解开怀里婴儿的毯子。我们数了数他的手指和脚趾。他那柔软的肌肤让我咯咯地笑了起来。杰米跪在床边,把手指放进儿子的小手里。

“嘿,库珀,这是你的妈妈和爸爸!”突然之间,我感到了内心的平静。我有了孩子,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我已经为他心动不已。棒球比赛和小男孩第一次钓到鱼的画面在我的眼前闪现。

当我意识到我的孩子有些不一样时,人们总是对我问东问西。通常情况下,这些问题都是妈妈们提出的,她们为正蹒跚学步的孩子的成长而担忧,想要确保自己的孩子状态良好,没有患自闭症。我提醒她们,每个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从没有两个故事是相同的。

一些父母表示他们的孩子起初是一个发育完美的婴儿,但在第12个月时,孩子就像被按下了开关,光线便暗淡了下来。还有一些父母表示,刚刚学步的孩子本来还可以说出完整的句子,但在一夜之间就不再说话了。家长们与我分享了数不清的视频录像,蹒跚学步的小孩们在屏幕上说着“妈妈”“卡车”“球”。父母们为无法回到的过去伤心欲绝。一些父母声称他们从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孩子患有自闭症,但还有一些父母从未料想过这一点。

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直都知情。我可能还不知道“自闭症”这个词的定义,也不知道诊断的严重性,但回想起来,从我把我的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尽管他才出生几分钟,我就已经知道他患有自闭症。自闭症就像在他身上编织的一床工艺复杂的棉被,而这床棉被已经与他合二为一,难分难解。在未来的岁月里,我曾绝望地祈祷病症远离我的孩子。我一直试着区分哪些部分是我的小男孩,哪些部分是自闭症。直到最后,我才意识到他们是一体的,无法分离。消除自闭症意味着消除他的一切。这个现实我花了很多年才接受。

曾经,杰米和我觉得抚养一个有特殊需求的孩子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异想天开的。然而,我们就这样被推进了一种毫无准备的生活,一种带来重重挑战的生活,一种将改变我们作为夫妻和父母的身份的生活。

棕裤子,牛仔衫,牧师就是这么穿的。

注释

[1]Apgar,用于评估新生儿出生时的情况。——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