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江恒”

江恒睁开眼,或者说,江恒以为自己睁开眼。

在这里,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他很快就意识到。不过,他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这里有着许多尘沙,这里有着黑暗扭曲的云朵,这里的一切都在笑着。

地上,尘沙翻滚的地上,裹着纱布与衣料的人正在行走着,如同在泥地里行进的蚂蚁,朝着自己不知道,也未曾想过要去知道的方向行进。

笑着,云朵在笑着,一切都在笑着,那么地欢乐,那么地……荒谬。江恒觉得可能是这样,他不是很确定。

人的坚持可以改变一切。江恒听到这样的一个声音。

人的意志能够改变世界。不过可能——可能不是声音。江恒听不见声音,江恒早已没有了实体。

如果我告诉你,不要回头,你能够坚持多久呢?

那个声音这样向江恒叙述着。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考虑到我只是一个和你毫无关联的,仅能用言语向你传递信息的存在,这样长久的时间已经十分难得了。

笑脸,笑脸,笑脸,为什么一切都在笑着?江恒感到烦躁,他记不得很多事情了,他记不得几乎所有的事情了,但是还有两件事,他仍旧记得。

第一件事,他放弃了活着。

第二件事……他从此不会再死亡。

这就是笑魇对他的承诺。江恒想起来了——至少他如此确信。

所以他现在在这里了,在听这个未知的,多半是笑魇的存在对他诉说着。它想说什么?它想表达些什么意思?

不要回头。身后有些什么吗?为什么不可以回头呢?如果违反了会发生些什么?

思索着,想象着,江恒似乎要,几乎要——他还没有转过头去,他不能够转过头,至少暂时不应该转过头去。

但是总有一刻你会将头转过去的。

总有一刻,总有一刻,总有一刻,总有一刻,总有一刻,总有一刻,总有一刻——

虚无的空间在江恒面前延展,空洞的字句在江恒耳畔重复,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永远的永远,永远的——

他不能够回头。

你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江恒了对吧?你知道自己抛弃了生存对吧?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但是这里一切都不再确定了。江恒叹着气,这样回应道。我不是江恒,但也许就是江恒。我曾是江恒,又或者不再是江恒。这些问题有意义吗?

就像回头一样——回过头,或者不回头。有什么样的分别呢?

你已经坚持了两分十七秒,继续保持。未知的声音这样说着。

时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生命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如果一切都不在有意义,那么放弃思考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也许江恒明白周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笑容了——也许,也许他并不理解。这里是笑魇的地域,这里有着诡异,诡异无法被人理解,合乎情理。

江恒看着下方,那尘沙滚滚的地面。土著仍在行着,他们喧嚣,他们欢笑,经过不知多少天的恐惧后,他们已彻底将那犹疑变作了确信。

自己再不会被人侵害,再不受诡异威胁,即便肢体断缺,身躯残破,一夜过后也能够悉数复原。

即便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也不会疲倦,不会悲伤。无所忧虑,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这就是笑魇为他们带去的赐福,也是笑魇为他们加上的诅咒。他们再也无法离开笑魇,但是同样地,也被笑魇在某种意义上保护了起来。

这就是笑魇想对自己做的事情吗?共生?

诅咒与赐福,迫害或者保护。从更高的角度来看,这些行为又有着什么样的区别呢?

也许对诡异而言,人类本身就不是那么重要。但即便是诡异的“不那么重要”,也足够改变人类整个人生的命运。

江恒并不确定。他并不确定,就像他也许不再是江恒,就像他也许从不是江恒。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断重复的话语,不断听闻的字句。

如果人类的逻辑已经不在有意义,那么“不要”和“要”之间还有着区别吗?如果人类的躯体已经不再有着实体,那么回头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嘻,嘻嘻,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止不住的,也不想要去止住的笑声。江恒笑着,从未如此畅快地笑,从未如此恣意地笑,从未如此放肆地笑。

笑吧,笑吧,没有人会让你停下。

如果感到悲伤,那么用笑容来抚慰吧,如果感到愤怒,就用笑容来释放吧,如果感到恐惧,笑容也会将它平息吧,如果感到喜悦的话,那么就更应该笑了吧。

笑啊,笑啊,加入永不会停歇的欢愉中吧。

即便喜悦不复存在,即便情感也不复存在,即便世界失去意义,笑容失去意义,你也失去意义,那么也可以一直一直,永远地笑下去啊。

但是——不要回头,对吗?

随着笑容的激烈,声音也变得激昂,这件事还有着那么多的意义吗?有着足够的——甚至超过笑容的意义在吗?

笑。笑啊。笑吧。

…………

………………

江恒的残余在笑魇的云雾中飘动着。他正笑着,因为他在不能灭亡,因为他选择得正确,又或者因为些他自己都不甚清楚的原因。

张茂军带着他的口器逃亡着,他想要回到认可自己,属于自己的武侠世界中,又或者在他耳畔回荡的话语催促着他回到那个据说是属于他的世界之中。愤怒正燃烧着,作为他穿越虚空的源动力。

余常声努力向上浮升,他的身下就是苦海,他的回忆中满是苦涩,他必须向上攀升,也许要攀到云朵之上,也许,也许要攀得更高。水滴从他的黑雾下滴落,也许是雨水,也许是些其它的,属于人类的某种水流。他正攀升,尽管余常声看不见希望。

周松林与罗语嫣在黑日的中心,他们隐藏着彼此,搀扶着彼此,应付着不断想来窃取人性的水流之阳。他们恐惧着,尽管他们不能够显露出自己的恐惧。恐惧是人类独有的情绪,诡异没有恐惧。

…………

江恒回头了。

真的回过头了吗?这并不重要,或早或晚,自己总会这样做的。

身后是笑容,扭曲的云朵,属于笑魇的黑雾。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也许它早便发生了,也许——江恒并不确定。不过,江恒不确定的事情,并不代表,“它”也不确定。

它是笑魇,尽管笑魇不只是它。就好像天空的一片云朵,就是再怎么庞大也无法遮蔽所有的阳光。

江恒的最后一点残余被分解,归纳,吸收。

它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现在,只需要回归。

以及……寻找到江恒身上,那份分离出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