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坚随大军南下的同时,跋涉多时的郝昌终于抵达了荡阴以北,与石超的冀州主力军汇合,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如猛虎般欲扑而出。
经过一番商谈后,石超独留郝昌在帐,问道:“将军远来,胸中可有破敌之策?”
四顾无人,郝昌闻言心中一紧,石超主动问他,怕是有事相求,遂沉声推脱道:“我部行军多日,士卒疲敝,末将对局势亦无明晓,岂能乱言误军,耽搁了大王的要事。”
石超将一杯酒递到郝昌跟前,独酌一杯后叹道:“若是连将军也跟军中将校般说此话搪塞,那这仗也不用打了,你我自缚手脚,待天子来,族诛我等即可。”
郝昌眼露一惊,未曾想连军中也同样不愿跟中央为战,天子亲征恐怖如斯。
缓了缓,郝昌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转而问道:“大都督,你给我老郝说句实话,咱们这次真有胜算吗?”
石超道:“将军若是舍命,此战五成在我。”
“才五成。”
郝昌面色不展,显然心有动摇。
石超也不强逼,无奈道:“天子再势弱,那也是天子,大王终归是差了一步。
底下的兵士们心有疑虑自是正常。”
许是知道自家下不了船了,郝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郝家世受大王恩,岂是背主之徒。
此战当无二心,大都督要某如何做,吩咐吧。”
石超肃声道:“朝廷大军十余万,任由其展开而战,咱们不占优势,再加上陛下亲征,士气旺盛,非硬撼所能成。
本都督已派细作将邺城乱局告知于司马越军中,想来其虽心有些许警惕,但见此势,心中必生大意。
此时只要再加一把火,不愁其心不骄。
郝兄麾下跋涉而来,兵卒疲惫,只要为前,败上一阵,鼓其心骄,是夜本将亲领大军袭之,方可破贼。
届时大王处,将军当为首功。”
耳听石超要拿自家做饵,郝昌迟疑道:“如此是否太冒险了些,朝廷大军人众,袭其粮道,再寻机而战,胜算应当更高。”
石超却道:“将军别忘了,咱们的背后还有王俊呢,邺城以南若不能速决,届时幽州南下,你我拿何抵挡?
大王已将全部兵马付于我等,岂可犹疑不进!”
郝昌见此,只好硬着头皮道:“都督勿恼,某领命就是。”
荡阴城南。
司马越在车上望着对面列阵的冀州军,只见兵士勉强成阵,疲态尽显,不免嬉笑道:“本王观冀州之态,士卒疲敝,也不知司马颖从何处调来的兵马,不得休整就匆匆送了上来。”
“大王,管他如何,先打一阵,灭一灭冀州的威风!”
“大王,我前军一部,足矣踏平冀州!”
眼见禁军诸将踊跃争先,司马越侧望了一眼中军龙纛下的帝车,深知优势在我,遂笑道:“孤在此备酒以待诸将,陛下在阵,万户可封。
擂鼓开战!”
“诺。”
令旗飞舞,令骑飞驰,禁军的前军列阵排进,直扑冀州军而去。
郝昌一身披挂在前,引兵迎战。
一时间禁冀双方爆发大战,一方要争功抢先,一方为了事败不遭清算,都有着输不得的理由,下手自然是朝狠的来。
内战之下,血流漂杵。
炎炎酷暑,打出火气的双方士卒很快便体力大减,郝昌好歹还歇了一夜,司马越却是远道刚来,占据人数优势的禁军居然跟郝昌打了个半斤八两。
观阵的石超见此,挥手唤亲兵吩咐道:“给郝将军再添两千兵上去。”
“诺。”
郝昌原本打着按计划败北的心,得到一批生力军支援后,未曾想竟将禁军反推了回去。
“大都督,郝将军推过去了!”
眼见阵前郝昌部将战线南推,石超顿时摒弃前策,他要趁着司马越未展开军势,一鼓作气。
只见石超迅速跳上战马,挥剑前指道:“全军压上,除陛下外,得头者,皇太弟皆赏!”
“杀!”
顿时战鼓擂动,冀州全军掩杀而上,全线以搏命之态奔进。
司马越见此大惊失色,试探而已,为何直接以命相搏了,先前说好的邺城思君,无寸战之心呢?
很快随着禁军前军的大阵动摇,双方陷入了犬牙交错的乱战之中,轻敌的禁军诸将率先抵挡不住,连失阵地。
混战中,冀州军步射的一波箭雨撒在了司马衷的车架上,顿时百官侍卫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这些贵戚们对皇帝的忠诚可远远不如自己惜命,大难临头各自飞,率先开始抗令奔逃。
中枢一乱,再能打的士卒也只能被心中的恐惧所裹挟,人传人的效果极佳。
作为主帅的司马越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眼瞅着越来越近的冀州兵,最终在亲兵的保护下,司马越选择了弃部而逃。
没了主帅,后军未至,面对杀红眼的冀州兵,前中军尽皆奔逃。
这会皇帝司马衷更是没人管的弃子,在奔逃中刚一停车,就连车夫也选择跳车逃命,唯有随行的嵇绍跳上车,驾车带着皇帝继续南逃。
此时显眼异常的帝车便成了冀州军眼中垂涎的猎物,冀州军骑纵马靠近,劈砍套御马的绳索,随着一匹匹御马失去束缚,奔逃而走,帝车的速度迅速下降。
待最后一匹御马挣脱束缚,卸下帝车,急行的车架顿时一倾,两侧的车架成了现成的刹车片,驾马的嵇绍被甩飞两米还远,刚欲爬起来,就被冀州军士拖到车辕,举刀欲杀。
因车祸磕到头的司马衷顾不得喊疼,见此一幕疾呼道:“此乃忠良,勿杀!”
冀州兵士却置若罔闻,挥刀便将嵇绍的头颅砍下,鲜血喷出溅了司马衷一身。
瞧着狼狈的皇帝,冀州兵士恶哼道:“吾独奉皇太弟之命,独留陛下一人命尔。”
话落周遭侍从尽皆被屠。
见此一幕,司马衷无力的抱着嵇绍的人头哀痛悲哭,突然只觉怀中一空。
抬头一望,只见兵士正提着嵇绍的头道:“陛下,此乃某的军功也。”
闻言司马衷嚎啕大哭,他当年没能护住妻儿,今日亦未能护住忠臣,未有其力而居其位,何其悲也。
虏获皇帝,冀州全军追杀败兵,就在石超等人获此大胜,想着天下可定的时候,邺城的急使自官道奔来,顾不得下马便急急禀报道:“大都督不好了,邺城北幽州军骑兵突来,现已攻入北城,奔皇宫而去。”
石超大惊道:“怎会如此?”
不待有答,就见信骑取下腰间虎符,道:“大王命都督即刻统军北救邺城,不得有误!”
石超岂敢有二心,赶紧下令收拢各部,匆匆北救邺城。
此刻闯进邺城的祁弘纵兵直奔司马颖所在的宫城,可惜好运并没有再次眷顾这支幽州突骑,得到外城预警的宫城大门紧闭,瞧着宫墙上奔走防御的兵士,显然司马颖是已有防备。
眼见此景的宇文坚勒住战马,顿生退意,此次南下的五千骑兵走到邺城沿途便少了近千,突袭破门时又付出了数百,现在各部还在跟城中的守军激斗,连支援四门的兵士都抽不出来,更何谈攻下这防备完善的宫城。
抬眼见身前的祁弘跃跃欲试,似有攻打宫城之态。
宇文坚赶忙提醒道:“将军,我军只得北门,其余三门尚在激战,此时进攻宫城怕是力薄难行,三思啊。”
祁弘扭头望了眼宇文坚,老实讲沿途的顺利让他也有些上头,若是真按宇文坚先前所言,幽州骑兵尽出,此时邺城必然已经改姓,可惜没有如果。
后悔兵带少了的祁弘心中起意,问道:“若你是我,此刻当如何?”
宇文坚肃声道:“退兵出城,隐于旷野,伺机而动。”
祁弘眼露诧异道:“你为何会有此想法,我等一冲便已入城,可见邺城内空虚的紧,如此河北要城,下次想进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宇文坚劝道:“我军皆骑,尤胜在野。困守孤城,援军又在千里之外,轻易难达。
兵少难守,又非熟地,弃长取短,绝非善事。
一旦石超大军回援,又如何守的住。”
祁弘摇头道:“你家世居关外,不知以重城撬动全局之利,冀州军上下家眷皆在此,岂会轻动,届时驱民上墙,只需些许士卒守之不难。”
说着祁弘挥手招来信骑,吩咐道:“尔即刻北去幽州,寻明公主力,言称我等已经突袭邺城得手,让明公火速派兵支援。”
“诺。”
眼见祁弘已有决定,宇文坚明白多说无益。
祁弘直接吩咐道:“我幽州军多,守西北两门,段部守东,南门与你,本将亲自围困宫城。”
得令的宇文坚抱拳道:“我这就动身。”
来到邺城城南,登上城头的宇文坚着实感受了一把这座历史重镇,若不是临了捡了个便宜,十万大军难克此城。
俯望着城下宽广的护城河,再一瞧空荡荡的城墙,宇文坚顿生无奈,把自家人每个都砍成两节,也站不满眼前。
达奚步、伊娄莫忒、丘敦虎、宇文吉四人跟在宇文坚身后,对于防守住眼前的雄城同样没什么信心。
达奚步伸着脖子往下一瞧,高的收回了脖子,道:“如此高,爬都得爬半天。”
“可不是。”
总算宇文吉靠谱些,道:“世子,这城也忒太大了些,幽州军和段部就算比咱们人多,但防守的城门也多,怕是跟我们一个样,一把粟米撒在沙子里,难寻。”
宇文坚想了想道:“邺城南只有厚载、朱明、启夏三门,分列左中右。
其中朱明门离宫城距离最近,先用土石封住,幽州军善防,厚载门也封,独留启夏门暂时供我军出入,这样咱们便能预留些人手以备不测。
达奚步领本部去厚载门,伊娄莫忒领本部去启夏门,本世子亲自坐镇朱明门。”
“诺。”
见二人领兵离去,宇文坚望着宇文吉道:“这里面你的汉话最好,带人去寻各坊坊主,告诉他们我军是奉诏讨贼,让各坊出青壮协助守城。
自即日起,封坊,任何人不得出入。”
宇文吉扶胸道诺,阔步而去。
瞧着等令的丘敦虎,宇文坚问道:“你知道我们最大的对手是谁吗?”
“自然是随时能来的冀州军。”
宇文坚摇头道:“不,是咱们自己。
此役我们要用到大量的民夫守城,所以必须照顾到他们的利益。
你部抽出五个十人队为执法队,敢奸杀抢掠者,定斩不饶!”
丘敦虎点头而去。
瞧着仅剩的拔拔赤勿,宇文坚笑道:“让部族分批上墙和休息,不得进入坊内。”
“诺。”
安排好一切的宇文坚双手拄在城垛上,祁弘的守城策是幽州方面能博取最大利的方案,奈何他对王俊的援军和友军都没什么信心,城内的宫城依旧在司马颖手里,若是冀州军配合得当,未尝没有中心开花的后果。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吧。”
谁料石超似乎很沉得住气,连续两天城外的幽州斥候皆未发现冀州军的动向。
忍不住的祁弘为了早日解决宫城之患,以城内百姓为肉盾,顶着进攻宫城。
奈何司马颖也不是个爱护百姓的主,一轮轮箭矢下来,又去了百十兵卒,五六百百姓,这才让祁弘暂时打消了攻城的想法。
从旁观战的宇文坚,在这一刻觉得兴亡皆是百姓苦这句话具象化了。
望着满地尸首,他凑过去建议道:“将军,这城中司马颖麾下的大族人家不少,其家内皆有护院兵丁,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何不抽其血以攻宫城?
敢怠慢者,杀其主家,我就不信这些大族贵胄能无畏的陪司马颖陪葬。”
祁弘瞥了眼说话的宇文坚,哼道:“这些百姓的作用就是消耗宫城内的箭矢,方便今后攻取,这时候你小子可别妇人之仁。
至于大族府内的家丁财产,你想都别想,南城你们抢了也就抢了,其余心思可别生。
不然就算是这仗打赢了,明公和军内也容不下你。”
宇文坚拱了拱手,悻悻的退了下来,此刻他终于明白,有些人的伟大是罕见,而不是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