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无数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它们如同平缓流淌的时光河流中跳跃的浪花，激荡起清脆的声音与经久不散的涟漪。那个瞬间并不是无由而来，为了积蓄浪花的能量，河水在前方、在底部早已酝酿了许久，就像暴风云的正负电荷彼此相吸最终碰撞出夺目的闪电，恒星内部经过长时间的核聚变爆发出耀眼的氦闪。
2024年1月18日，对于北川羌族自治县来说，就是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
太阳尚未升起，永昌机场上数架小型飞机已经做好了准备。它们以橙红、洁白和蔚蓝的色彩，轻盈的造型与整齐的阵列，等待着这个时刻。
12点17分，随着“起飞”的指令下达，一架核载11人的塞斯纳208飞机在短暂的滑行后平稳升空。不久之后，成都金堂淮州机场传来消息，安全降落！
北川永昌机场通航首飞成功了！
这个看似平常的日子，这件貌似普通的事情，对于北川而言，却是零的突破。为了这一天，北川人民从2013年国家低空空域改革之时，就开始准备、谋划、筹备、实干，奋斗了十年。
永昌机场是四川省民族地区首座A1类通用机场，占地760余亩，有长1000米、宽30米的一条平行滑道，3.6万平方米的停机坪，可以满足20座以下固定翼飞机和市面上所有的直升机、中大型无人机的起降需求。所谓“通用”，就是指除了军事、警务、海关缉私和公共航空运输之外，农业、林业、医疗卫生、观光旅游等飞行都可以在这里实现。
北川敞开了心胸，世界开阔了，小县城干出了大事业。
要知道，这可是一个西南腹地的偏僻山区少数民族自治县。面积3000多平方公里，多为丘陵山地，人口23万，多是农业人口，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只有5亿元，无论是地理区位、地质结构、自然资源，还是人口数量、经济体量、交通运输，在全国2800多个同样级别的行政区划中都称得上小。
但是，小县的人偏偏不服这个小，没有那么大，那么就做到小而精、小而美、小而优。
人们不会忘记整整一年前的今天。春节将至，习近平总书记通过视频连线，慰问北川县石椅村的干部群众，当时他说：“新时代的乡村振兴，要把特色农产品和乡村旅游搞好，你们是一个很好的样子。希望大家继续努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乡村振兴中取得新的更大成绩，一起迈向共同富裕，生活越过越红火。”
这段话中包含了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肯定了石椅村的成绩，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样子”；二是寄予了村子在乡村振兴中取得“新的更大成绩”的殷切嘱托。
北川人很激动，备受鼓舞之下，想的是从“很好的样子”到“更好的样子”。通过一年来紧锣密鼓的奋斗，特色农产品发展和农旅结合稳步推进，道路拓宽了，游客增多了，农民收入增加了，石椅村被评为中国美丽休闲乡村、乡村文化振兴省级样板村。
永昌机场的启用意味着这个偏僻小县的新起飞。
北川通航并不是一则显眼的新闻，在信息爆炸的今天很容易就被铺天盖地的各种消息所遮蔽，却让我非常激动。
北川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位于成都平原向青藏高原攀升的过渡地带，自然地理条件并不优越，甚至由于地理板块交接的位置而时常有地震、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并屡次遭受地灾的重创。从先期的发展来看，不惟无法同东南沿海的地利之便、风气之先与积累之势相比，较之一般内陆省份和平原地区也不具备先天的优势。
长期以来，北川似乎像无数县域一样默默无闻，直到新世纪以来出现了几个关键性的事件。2003年成立羌族自治县，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受灾，2018年7月31日退出贫困县序列，2021年2月21日根据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全面进入到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征途之中。正是在此期间，我从北京来到了北川，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2021年到2022年，我在北川挂职副县长生活了整整一年，亲眼见证并深度参与了北川在新时代以来的山乡巨变之路，它确实堪称新时代乡村振兴的一个“很好的样子”。
仅仅数十年前，这里的人们还聚居在山谷河畔的略微平坦开阔之处，依靠着少量的水田与旱地生存，间或以入山行猎进行补给。山寨之外就是莽莽苍苍、密密匝匝的林木藤草，和庞大到几乎很难走出去的重重山峦。那些山峦并不稳定，常有震动。山巅之上因为海拔的缘故，总是盘旋萦绕着雾霭、轻岚或者厚厚的云层，它们变幻莫测，随时可能转变成蔽日的乌云或者降下毁坏性的冰雹，给房屋、田地和人们造成打击。这也就无怪乎会产生泛灵论的想象与实践。那些信仰植根于不可知的事物，随着现代化世界的打开，丛林与山谷袒露出它们真实的面目与内心，那些关于神灵与鬼魅的迷思，逐渐失去了其依托之处，它们被转化为一种惯性文化，成为寄托情感和召集亲友聚会的一种活动与娱乐方式。
人们对于现代化更加迫切的向往，来自新中国所带来的改天换地的激情，也来自改革开放新时期所敞开了的心胸，更来自新时代新农村建设的实践活动。在党和政府的政策设计与东西部协作的具体规划中，北川迎来了异乎寻常的转型，人们穿越峡谷，跨过河流，开掘道路，走出深山，拥抱科学与技术，将历史与文化转化为资源，开拓了既稳步前行又维护生态的发展模式：“生态立县、文旅兴县、工业富县、开放活县、城乡融合。”
这个山区少数民族小县，以其踏实稳健的前行，展现出踔厉奋发、不居人后的雄心。
按照规划，围绕通用航空、文化旅游、食品医药、茶产业、安全应急的“五大主导产业”，大力实施“五大攻坚行动”。它们包括产业倍增发展攻坚行动，解决好北川产业结构不优、链条不全等问题；交通设施建设攻坚行动，畅通产业发展、经济循环“大动脉”；城镇建设提升攻坚行动，持续提升城市品质，推进城乡深度融合发展；美丽乡村建设攻坚行动，建设有农家味道、城市品质的宜居宜业和美乡村；基层治理能力提升攻坚行动，以党建为引领，构建自治、法治、德治相结合的基层治理体系。在发展保障上，持续夯实创新驱动、法治建设、全面从严治党三个保障，为推动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加快建成全省民族地区高质量发展先行县保驾护航。
这一切并不是凭空想象的乌托邦，而是建立在对县里既有自然资源、历史文化遗产和未来潜能的基础之上的切实行动。
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县域是最为开阔而坚实的基础，不同的自然地理、人文积淀、生产生活传统，需要有针对性地采取因地制宜的发展路向。北川根据自身的条件，实事求是地将生态与文旅放在首位，是各级领导与广大群众群策群力的结果，经济依然是重心，但同时兼顾可持续性的平衡发展，为其他类似的欠发达地区树立了一个范式。
我到县里报到后，按要求主要协助分管文旅产业，加入到新北川的建设者队伍之中。文旅业形成了“六个一”的思路，即提升一个全域旅游规划，加快建设科技文创和康养休闲两个旅游园区；制定一套文旅行业标准，规范文旅市场发展环境，提升服务品质，打造良好口碑；实施“后备厢行动”，为自驾旅游者提供好服务，支持引导企业从精品土特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优质自然环境中整理研发一批特色产品和文创产品，扩大产品销路，努力把传统文化变成富民产业；打造一台实景禹羌文化演出，加大《少年禹传奇》城市超级IP应用和推广力度，办好《走北川》大型实景体验剧；扶持一批市场主体，进一步加大对市场主体和人才的扶持力度；营造一种全方位的旅游发展环境，在软、硬件两个方面同时发力，将北川打造成进入中国西北旅游环线的重要旅游节点。
一年之中，许多项目从无到有，从草创到完善，其中有对兄弟地区的模仿，也有自出机杼的首创，无论如何都让身处其中的人心潮澎湃。这也是我回到北京以后还一直时刻关注北川的原因。
当你真的在那里观察过、工作过、生活过、思考过，你会感觉到那里已经同自己融为了一体，它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空间、一块模糊的地域、一个远离自身的群落，而是鲜活的血肉，人们的音容笑貌、忧愁与欢欣、顽强与勇气都融化为自己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我在北川获得了滋养，同它一起成长，自己也努力变成“更好的样子”。
永昌机场的首飞，让我看到了“通航+”运动旅游、教育研学培训、应急救援、物流运输、高端装备制造等多业态的融合，北川从此开始了空中半小时跨入成都经济圈，进入到低空经济的新赛道。
对于世代埋首躬耕于农田，辛苦奔波于山林的北川人来说，这是一个新生事物。它依托于科技的助力和生产要素的创新配置，开拓了产业转型升级的本地路径，从而摆脱了传习已久的水旱稻麦与养殖种植的生产生活方式。甚至可以说，这是新质生产力在中国偏远角落中具体而微的显现。
3月，油菜花盛开的季节，直升机赏花线路开通了，飞过县城鳞次栉比的街道楼宇，层峦叠嶂的群山巍峨肃穆，头顶上是湛蓝的天空，脚底下是碧绿的茶园，近处的万亩金黄，远处的晶莹雪山，绚丽柔和又雄健壮美。
这是新时代的新乡村：它走出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刻板印象，而今有着无人机播种施肥、机械化收割、互联网销售的“科技+”农业；它不仅仅聚焦于农业，更多向创意产业和林牧养殖多种兼业齐头并进；山乡不再封闭，而是展现出开放的姿态，农村与城市差别在减弱；农民也摆脱了原先的耕作形象，在工业、商业和服务业等各个领域都呈现出崭新的风貌；相应的是人们对于自我、对于本乡本土的历史文化传统、对于中国乃至世界的重新认识。
山不相连水相连，水不相连人相连，我们都是同时代人。作为其中的一员，我感受到来自北川脉搏的跳动，体会到时代精神在北川民众那里的勃发，也审慎地认识到短暂的时间与停留不足以完整地理解它。我谨愿意在无数个回想的日子里，记下北川的体制沿革、地理特点、道路交通、历史记忆、禹羌文化、情感结构、人物形象、物产风俗、美食与非遗、创意产业……我不想假装成一个超然的模样，对它进行全知视角的“客观”描述；也不想像一般的报告文学一样，通过采访资料，去构建一个流光溢彩的地理空间；我只是从自身的观察入手，以一种泛人类学思维和社会分析的方式，记录一下时代与社会的变迁。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就是它的一个分子。
在世界行走，为北川停留。
去北川，观察、记录、思考、介入、想象，有我对于北川的有限感悟，也有北川赋予我的深厚温情，更有认识当代中国的期望。
在离别一年之后重返北川，我又增添了日新月异、时不我待的体验，感受到故交友朋、旧雨新知的恳切之感、殷殷之情。
作为历史的回溯、现实的见证和愿景的畅想，让我们踏上从老北川到新北川之旅。那里有清奇的风光、繁茂的景物，也有阜盛的历史、多样的文化，更有和煦的人民和新颖而别致的时尚变化，希望这些文字能够成为我们再次踏上北川之旅的理由和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