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不但具有进步的思想内容,而且在艺术上也达到了高度的成就。它植根于民间文学的沃土中,广泛地接受了先秦散文、史传文学以及前代小说的影响,尤其是直接继承了六朝志怪小说和唐传奇的传统,又加以创新,形成与其进步的思想内容相适应的艺术形式和独特的艺术风格。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中国小说史略》)

《聊斋志异》中的一些优秀篇章,在创作方法上是属于积极浪漫主义范畴的。蒲松龄以花妖狐魅、畸人异行为描写对象,借梦境、阴间、仙界等特殊环境的描写,通过曲折多变的故事情节,塑造了一些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反映了现实生活中某些重要的方面。

《聊斋志异》在塑造人物方面有突出的成就,其中许多形象都是栩栩如生,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作者善于抓住人物独特的外表、兴趣、言语、行动和内心活动,通过精确生动的细节描绘,突出其主要特点,寥寥数笔就使之跃然纸上。譬如,同属狐狸幻化的婴宁、小翠、青凤,都有热情、开朗、敢于反抗封建礼教的特点。但是由于他们各自的生活环境不同,性格也有差异。婴宁从小远离尘世,在鬼母的抚育下长大,养成一种天真烂漫的性格。尤其是爱笑,成为婴宁的主要特征。作者紧紧抓住这一点,从不同的角度反复描写。她的笑,有拈花含笑,有倚树狂笑,有孜孜憨笑,有纵情大笑,浓笑,微笑,咤咤叱叱,不一而足。与王子服相见一节:

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婴宁》)

真是一路笑来,一路笑去,她走到哪里,哪里就生意盎然。除了笑声,作者还处处用烂漫的山花来衬托她活泼开朗的性格,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这样,一个漠视封建礼教的天真爽朗的少女形象便被成功地塑造出来了。小翠与爱笑的婴宁不同,她的特点是“善谑”,调皮捣蛋,爱开玩笑。作者把她的这一性格特征放在一个十分严峻的斗争环境中加以刻画,形势越紧张,她的玩笑开得越厉害。她的闯祸、平祸,似乎都是一场玩笑。这种反衬的写法,颇能收到突出小翠性格的效果。青凤是在叔父的严格管教下长大的,她与婴宁、小翠的天真烂漫不同,显得拘谨稳重,颇有大家闺秀之风。在她身上封建的烙印较深,她与耿生相爱的道路也就更曲折些。当她与耿生初见时,“辄俯其首”;再见时“骇而却退”;当她与耿生私会被叔父撞见时,则“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被叔父诃诟时又只会“嘤嘤啜泣”。这些精确的细节描写很好地表现了她既热烈追求爱情但又羞涩、胆怯的心理,而且完全符合她的身份和教养。此外,孙子楚的迂讷痴情(《阿宝》),杨万石的怯懦无能(《马介甫》),贾儿的机智(《贾儿》),江城的悍妒(《江城》),都是因为突出了主要的性格特征,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聊斋志异》中的许多形象是由花木禽兽幻化的,作者一方面赋予它们以人的面貌与性格,另一方面又保持了原物的特征。苗生是虎精,作者就写他性情粗犷(《苗生》);葛巾是牡丹精,作者就说她异香遍体(《葛巾》);那个善长积粟的少妇,原来是鼠精(《阿纤》);那个读书最慧的俞士忱,原来是蠹鱼精(《素秋》)。《绿衣女》中那个少女本是一只绿蜂,作者对她的描写处处照顾到这一点。先写她“绿衣长裙,婉妙无比”,再写她“腰细殆不盈掬”,又写她“声细如蝇,裁可辨认。而静听之,宛转滑烈,动耳摇心”。最后,当于生把她这只绿蜂从大蛛网下救出时,她“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写得多么惟妙惟肖。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中国小说史略》)

故事情节曲折而富有变化,是《聊斋志异》的另一个突出的艺术特点。作者对故事情节的安排总是避免平铺直叙,而是力求有起伏、有变化、有高潮、有余味;有的从正面写来,有的从侧面写来,有的则用倒叙、插叙的方法,极尽腾挪跌宕、委曲多变之能事。《葛巾》写常大用与葛巾的相爱,中间经过多少曲折,诚如但明伦评语中说的:“此篇纯用迷离闪烁,天矫变幻之笔,不惟笔笔转,直句句转,且字字转矣。”《西湖主》也以故事情节的曲折取胜。它写陈生在洞庭湖救了一条猪婆龙,后来遇大风覆舟,飘至一处,误入西湖主的园亭,先被问罪,后经鱼婢传词,与西湖主结为良缘。原来公主的母亲就是陈生曾搭救过的猪婆龙。整个故事有几次起伏,陈生由惧转而为喜,由喜再转而为惧,最后终于因祸得福,写得委曲婉转引人入胜。此外,像《王桂庵》、《寄生》、《阿绣》等也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

《聊斋志异》的故事情节虽然曲折多变,但又脉络分明、层次井然,而且首尾呼应,前后掩照,因此结构仍然十分严谨,笔墨也极为简练。《聊斋志异》平均每篇千字左右,其中的名篇如《席方平》才二千字,《续黄粱》才三千字,最长的《婴宁》不过四千余字,但都包含了很丰富的内容,叙述了很复杂的情节。蒲松龄总是以人物为中心来组织故事安排情节的,往往一开头就写人,先对一个主要人物做一番概括的介绍,成为故事展开的基础,然后抓住他的主要性格特征,迅速地把矛盾铺开并推向高潮。这样就把人物刻画和故事情节的安排结合在一起,既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刻画人物,又通过人物性格的展示反过来加强了小说的故事性。

蒲松龄在安排故事情节时,发挥了丰富的文学想象。他可以让一个少年化为鹦鹉飞到爱人身边(《阿宝》),也可以让一只鹦鹉变为美丽的姑娘嫁给自己的情人(《阿英》)。晚霞起舞时襟袖间会飞出“五色花朵”(《晚霞》),彭海秋以手招空就有彩舟自空而降(《彭海秋》)。这些瑰丽多彩的想象丰富了小说的情节,增强了艺术的吸引力。

《聊斋志异》的语言很有特色。它是用文言写成的,对先秦诸子百家、《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以及唐宋古文兼采并蓄,又大胆地吸取了民间的口语、俚语,形成一种古雅简练、清新活泼的风格,很适宜于小说的写作。如《红玉》写冯相如与红玉相见一段:“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仅仅六七十字就把两人初见的情态活灵活现地写出来了。又如《翩翩》写两少妇对话:“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将古语典故与俚语方言熔铸在一起,运用自如,不着痕迹,逼真地表现了人物的音容笑貌。《邵女》中写媒婆的谈话,更是惟妙惟肖:“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又问:‘婿家阿谁?’邵妻答:‘尚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复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须烦怨。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诃斥去矣!’”这段对话多么生动!那媒婆的神情容貌简直要跳出在纸面上了。

总之,《聊斋志异》高度的艺术成就,值得我们认真地加以总结。它的丰富的创作经验,对我们仍是一个很好的借鉴。

北京大学中文系

一九七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