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没有再跟自己老爹客气,把那本书册塞进自己怀里,右手拎起扇子就朝门外走去。
“不陪我吃个午饭?”
“我跟您不对胃口,还是免得扰了您的兴致。”
午时阳光正盛,望着贾琮欢快离开的身影,贾赦眼里也难免露出了几分欣慰。
原本他在当下这个世道里面,就只能四处虚与委蛇。和贾琮的突然改变,却是他沉寂多年的野心,忽然间又重新激发了出来。
贾赦的院子里种了一棵很高大的槐树,按理说一般大家族在院子里种这种树都十分顾忌,可贾赦却对此不以为然。
槐树比一般其他树木生长的要慢一些,哪怕已经种了二十多年,这棵槐树却依旧不过两丈高,树桩也不超过一个寻常女子的腰身。
现在已经是春末,满树上新发的嫩芽,给枯了一个冬天的树枝,终于添上了勃勃的生机。
而在树的最顶端上,槐树那小小的叶子已经全部展开,一片片斑驳的树影洒落到地上,随着微风的吹动而来回摆荡。
这棵树原本是贾琏出生的时候,他听一个巡游的道士说,种一棵槐树,可以借此反推贾琏的命运。
可现在来看,这棵树并没有立刻发挥作用,而是在几年之后将他的因果落在了贾琮的身上。
贾琮虽然只是府里一个低位寻常的庶子,但到底也算是一位公子哥,因此在贾赦这间别院的西北角,有专属于自己的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
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住在铁槛寺里,对于此处倒是生疏了起来。
原本应当是给他派一个丫鬟过来,可不只是因为贾赦的大意还是邢夫人的刻意刁难,除了刘老六之外,贾琮这边一直没有跟着的丫鬟。
只是幸好贾府除了贴身丫鬟以外,也养着一群人专门负责打扫房子,这种事情也因此哪怕长时间没住,贾琮一回来自己的小院和屋子看上去倒也是整洁。
贾琮的这间院子就只有两座瓦房,一进门正对着的是一件面阔三间的正房,右手边有一个两间的厢房。
左侧的空地原本一开始说是也要修两间的厢房,但不知什么原因,这工程一直没有展开。
贾琮倒是无所谓,横竖自己院子里就两号人也用不了那么大的地方,多个空地也当是多个放松的地方。
院子的门是开在东南角的位置朝东,门口空落落的,什么花也没有摆,与其他院子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刚一迈进院子,就看见刘老六正蹲在门口的上马石上。
“在这儿蹲着干嘛,难不成你刘老六也动了春心,想要从这来回走动的丫鬟里给你瞅个相好的来。”
贾琮今天心情好,即使看见刘老六也觉得更加亲切了几分。
“公子说笑了,我哪有那般心思。蹲在这儿不就是专门等着公子您,想着等你回来第一时间就能看见您。”
刘老六那沧桑朴实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的笑,这笑容直看的贾琮心里咯噔一声。
方才从贾赦那里回来的喜悦,此刻已经消解了八分。
“不要跟我说你有事找我,千万不要。”
贾琮捂起了耳朵,迈开步子就朝自己的屋子里快步走去。
刘老六这时候脸上一阵尴尬,他知道自己应该跟上去,可是又不太敢,只得在原地不停的进进退退。
最终当贾琮走到自己屋子门前,推门的瞬间转身瞥了一眼刘老六。
看见那家伙,紧张难堪的样子之后,他最终还是咬着牙冲刘老六招呼了一声。
“进来吧。”
贾琮推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抬手就端起茶壶,打算给自己润润嗓子,顺便压一压火气。
‘呦,今天这难得壶里倒出来的,竟然还是热茶。’
只不过贾琮心里的美滋滋没能持续一秒,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刘老六为了求自己,才破天荒的干了如此细致的事情。
刘老六这是走了进来,并没有像往日一样,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就随意的坐下,而是一脸歉意的站在贾琮面前。
“坐吧坐吧,你就算现在跪地磕头,也不会将你要烦扰我的事情的麻烦程度降低半分。”
“有话快说。”看见刘老六坐稳在凳子上之后,贾琮这才斜着眼瞪了他。
“公子可还记得……”
看见刘老六这边摆出了一幅娓娓道来的开头,贾琮立刻抬起手。
“我不记得!”
这一下让刘老六的尴尬愈发强烈,他嘴角来回,动了好几下,却始终不知道如何揭下贾琮的这个话茬。
脸憋得通红,可偏巧了今天天气还算凉爽,脑门上凭空挤不出汗水来,所有憋屈还只能自己承着。
“就是上次我在青楼里被人绑了去那回事儿。”
刘老六也是没法子了,这时候哪怕明知道贾琮不乐意听,他也只好忍着担心把这话快速念叨了出来。
“怎么?你是上次欠人家的钱还没还清,还是耽误了某个姑娘,人家现在又让你拿肉身去偿还?”
当贾琮转过身让刘老六进来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决定帮这个家伙一回。
从小到大的玩伴,只有相互之间的吐槽,但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抛弃。
这时候见这家伙终于肯将实情托出,他也就顺着一问。
“不是不是,我哪有公子那般风流,只是因为脑袋蠢笨了些,被人给下了套。”
刘老六面露羞愧,神情中还夹杂着一些气愤。
“详细说说。”贾琮拎起水壶,添上了一杯茶推到了刘老六面前。
“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样,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对公子隐瞒的了。
公子你也知道,我原本是在乡下长大,一开始家里的光景都还可以,可是后来仿佛上天注定要遭了灾一般,母亲先是得病离世,后来不久父亲又接着病重。
家里没钱交租子,这才无奈卖了地成为了人家的佃农。”
回忆起往事,刘老六的神情愈发萧然,而一旁的贾琮脸色同样也不好看。
一来是因为他对刘老六的过往的悲剧深感同情,二来则是因为他很清楚,刘老六这样普通农户家遭遇的这种悲剧,根本不是什么上天注定,而是无数和贾家一样的勋贵,刻意为之。
“后来在外面乞讨的时候,幸好遇到大老爷路过,我这才得了机会能进到国公府里,从此不再担忧吃喝暖饱。”
回忆总是让人不禁泪流满面,尤其是当年吃过的苦,在这个时候重新返回来,更是让人的内心五味杂陈。
贾琮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刘老六,把他内心压抑已久的故事全部讲完。
而他也没有勇气开口说话,因为这样的人间悲剧之中,偏偏他贾琮却站在了食利者的那一方。
“不过到了府上之后,虽是过上了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但小时候的那些回忆就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样。
我常在梦中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也不免回忆起那时候处在自己身边的人和事。”
听着刘老六的情绪有些不对,贾琮这时抬头看去,见这个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现的无比倔强的糙汉子、硬汉子,那黝黑粗糙的脸上竟然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