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海的学校

中学

秋雨就读的中学是当时在新会路的陕北中学,曾经叫晋元中学,听说现在又改回了原名。

秋雨怯生生地走进高大的校门,便被学校的富丽堂皇惊住了。

花岗岩的台阶,大理石的地板,雕花柚木的楼梯,紫铜卷花的窗架,窗外是喷泉荷花池……几处楼房,以最迅捷的方式让秋雨领略到了近代国际大都市的独特生态。

入学第一天,老师在课堂上提问,点到了秋雨。提的问题不难,但他还不会说上海话,只能用余姚话回答,老师和同学都听不懂。

上海的中学,无论是校舍、老师,还是课程,都让秋雨莫名惊喜,但却很快遇到了学生完全不理解的“政治运动”,他又深感困惑。他在一首诗中记录了他当时的感受:

小学毕业到了上海,

却不敢说从哪里来。

柚木玉阶紫铜壁灯,

这所中学过于气派。

男女老师都有点奇怪,

那么多课程汹涌澎湃。

哥白尼、甲骨文、草履虫,

尼罗河、希特勒、华尔街……

周老师的历史课用一串悬念让大家猜,

同学们的答案使他的眼镜都滑了下来。

徐老师用半个学期让我深爱几何,

赢得了全区的数学竞赛。

上海的中学似乎有一支魔杖,

让很多学生都以为已经了然于世界,

无事不知,东方不败。

但是,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场“政治运动”正悄悄展开。

音乐课的钢琴有点走调,

英俊的黄老师已被划为“右派”。

报纸说“右派”就是“敌人”,

人们要同仇敌忾。

但实在找不到一丝仇恨,

凄美的歌声让我们目瞪口呆。

教古文的刘老师也遭了灾,

却又无人敢来替代,

于是荀子、韩愈都蒙上了污霾,

还搭上了屈原和李白。

从此之后,

我仇恨一切强加的仇恨,

警戒一切强加的警戒。

童年的记忆最难磨灭,

见过“迫害”只会敏感“迫害”。

只希望很多黄老师的钢琴流畅无碍,

只希望很多刘老师的李白还是李白,

只希望很多周老师的课程还是那么有趣,

只希望很多徐老师的几何依然精彩。

当年十岁左右的同学,

后来都成了改造历史的一代,

几乎没有例外。

看穿皇帝新衣的是一个儿童,

不错,不要轻视小孩。

在中学里,主课语文、数学的成绩很好,但他最喜爱的是美术课,而且已经显现出绘画才能。

美术老师发现了,指定他为美术课代表。

有一天,老师要求在课堂上进行人体写生,秋雨作为美术课代表理所当然地成了人体写生的模特。他穿着内衣站在讲台上,让同学们画。

站了两节课,老师把同学们的作品收上来。秋雨一看,同学们把他画成了千奇百怪的样子。美术老师笑着对他说:“如果画得很像,那就成了照相,但美术不是照相。同学们胡乱画你,其实是在画他们自己,这才有意思。记住:天下一切画,都是自画像,包括花鸟山水。”

美术老师的这番话,让秋雨受用一生。日后当他受到各种诬陷的时候,一直平静、淡然,甚至快乐,因为那都是他们的“自画像”。

在一次美术比赛中的成绩,让他小小年纪就经常被邀去画大型的宣传壁画。1958年普陀区展览会入门处的大型主题画,就是他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完成的。后来又被邀在安远路锦绣里的大墙上画了大幅卫生宣传画。秋雨先生回忆说:“我爬在木架上画这幅大壁画的时候,下面总是有大量的路人驻足观看,不是因为画得好,而是因为画画的人太小。那时,我十一岁。”

初中毕业时,数学课和语文课的成绩均名列全校第一,报考全市任何一所重点高中都没有问题,秋雨却选了离家最近的培进中学(1)——图方便。

虽然只是一所普通的高中,却也有不少优秀的教师。英语老师孙珏先生对英语和中国古典文化都有很深的造诣。秋雨一生的英语基础,最初就是由他打下的。语文老师穆尼先生早年出版过好几本书,同时又是一位藏书家。

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报纸上说,上海正在举办一场大规模的全市作文比赛,秋雨就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随手写了一篇,投进邮筒,立即忘了。

没料到,这篇作文竟然获得了全市作文比赛的大奖,而且是首奖。

在那个隆重的颁奖典礼上,台上端坐着大赛的评判主席,他用幽默的言辞,把文章之道讲得清清楚楚,还特别评述了秋雨的获奖作品。秋雨对这位评判主席十分仰慕。

没想到二十几年后,秋雨担任全市的教授评审组组长,要评审当年的这位作文大赛的评判主席了。对于这种颠倒,秋雨先生认为并非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胜负,而是一种时代接力。“他指点过我,那么,他的力就接在我的脚下了。”

许多年后,秋雨先生从报纸上得知,上海新会路的母校主楼,已经改由他的名字命名,便以一首《七律·写给母校》,表达了羞愧的心情:

玉阶檀壁饰铜灯,

稚目村童举步惊。

脉脉斯文融教室,

茫茫宇宙铸心灵。

恩师音貌皆缥缈,

吾学琳琅出此门。

忽报易名秋雨楼,

无言羞愧汗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