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乡村

余家

2018年6月的一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一行四人,先乘飞机到宁波,然后租车前往浙江省余姚县桥头镇车头村(今属慈溪市),去探访心仪已久的秋雨先生的旧居。

作为他的读者,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识,显得格外亲切。这真是秋雨先生行走过的阡陌吗?郁郁的苍山是否就是他初次认识世界的天际线?带着一系列好奇,我们向余家老屋奔去。

下车后,我们沿着小巷石板路,一路问去,七弯八拐,终于来到了一座古朴的老屋面前。作为本地姓氏的一个祠堂,显出庄重的气派。

老屋门前不太宽敞的坪院里,立着一块黑色大理石石碑,上面镌刻着“慈溪桥头余氏祠堂”的金色碑文,落款为“世界余氏宗亲会名誉会长 余秋雨”。老屋正中,是一间比较宽敞的堂屋,上书“余氏宗祠”四个大字。进得里间,则有一“优然堂”,祭坛上排列着祖宗塑像、牌位、余氏族谱。

通过询问和阅读,我大致了解了余姓的历史。

余姓虽然不属于大姓,其氏族却源远流长。

据考证,余姓可能是从姜子牙家族派生出来的,秦代时便有“由余氏”,一直没有出过什么显赫人物,倒是到了宋代,出过几个重要的远行者。一位是出使高丽的余姓外交官,一位是出使契丹的官员余靖。前者留在了高丽,繁衍了近三万余氏子弟。前几年,一位高龄的韩国大企业家还专程找到秋雨先生,商讨筹建世界余氏宗亲会。

到了13世纪,余氏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英雄将领余阙。据《元史》记载:“余阙,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家河西武威。”唐兀人是建立西夏王朝的党项人,来自古羌民族。

在一次次改朝换代的危局中,总有一面焦痕斑斑的“余”字帅旗让人震撼。宋蒙战争时,余玠在合川钓鱼城谋划抗击宏图;而在元朝面临灭亡时,余阙又在安庆城头壮怀激烈。

余阙治军严明,与部下同甘共苦。刘伯温曾作《沁园春》一词称赞余阙“清名要继文山”,文山,即文天祥的别号。刘伯温把余阙同文天祥排在同样的历史地位上。

余阙有子余渊,中过明朝的举人。他繁衍了余氏三支:一支在合肥,一支在桐城,还有一支在四川。后来,安徽的两支后裔流寓到了浙江。秋雨先生这一脉,便是浙江余氏。

当年流寓到浙江的余氏有好几批,人数不多,地点也不一。来到秋雨先生家乡的有两拨,一拨去山上种茶,另一拨在山下养蚕。

19世纪以来,海外列强对中国发动了几次侵略战争,使上海变成了畸形繁华的冒险家的乐园,吸引周边破了产的人们前去谋生。秋雨先生的曾祖父余鹤鸣先生和曾外祖父朱乾利先生,也在其中。

到了上海之后,曾祖父和曾外祖父奋斗了二十年成了上海滩的一代巨富。他们花大力气培养自己的后代,都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当时最好的学校去读书。

不久,曾祖父和曾外祖父相继去世。祖父和外祖父不得不中断学业,接手了父辈的产业。可不到十年,企业败落,家产散失。

1942年,秋雨先生的父亲与外祖父家的二小姐订了婚。

因为在上海难以立足,余、朱两家的好些人搬回了余姚老家。

1945年1月9日,秋雨先生的父母在乡下大婚。余、朱两家相距也就半里路,一顶小花轿,将一位美丽贤淑的上海小姐抬进了这栋余家老屋。

1946年的8月23日,秋雨先生出生。

接生的女人说:“是个男孩。”

祖母说:“得有一个小名。”

“叫什么小名呢?”

祖母抬头看了看窗外,说:“秋天,又下着雨,就叫秋雨吧。过两天雨停了,我再到庙里去,请醒禅和尚取个大名。”

第三天雨就停了。祖母来到庙里,请醒禅和尚取名。和尚在纸上画了一会儿说:“叫长庚吧,不是树根的根,是年庚的庚。”

祖母觉得村上已经有两个叫长庚的了,不好区分。母亲有文化,躺在床上轻声对祖母说:“还是您取的小名好,就叫秋雨吧!”

家乡庙宇很多,大的寺庙有金仙寺和五磊寺,后者还住过名僧李叔同。余氏老屋不远,有一座小庙叫吴山庙,里面住着一胖一瘦两个和尚。

庙宇虽然不大,却是当地人们的心灵安放之处。祖母每天手里拿着佛珠,端坐蒲垫之上,吟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她身边还有很多婶婶、阿姨。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严寒的冬天,她们的诵经之声都如湖边的波涛,不绝于耳。

每逢庙会,周边的妇孺换上洁净的衣服,背着黄色的福袋,聚集在庙中。人多了,庙内佛号更是一片轰然。

有一天,幼小的秋雨正在家中酣睡,邻村有一个土匪帮会中人,因为缺钱,闯进他家,抱起孩子就走。他想把孩子作为人质,向余家要钱。他不听余家和邻居的哀求和阻拦,抱着孩子大步奔逃,逃进了庙会密集的人群中。

这人肯定从来没有进过庙会,完全被里边的神圣气氛镇住了。轰鸣的诵经声,众人虔诚的神情,缓慢的脚步,使他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不久,他似乎变成了一个抱着孩子来拜佛的信士。终于,他抱着孩子挤出庙门,回到余家,把孩子放回摇篮里,然后平静地离开了。人们发现,两岁的孩子口里,含着一块糖。

这个土匪,初入佛门就发生了变化。变化的见证人,只有一个婴儿。土匪、佛、婴儿,这三相组合,颇为壮观。

对于童年时光,秋雨先生后来在《三岁》一诗中做了生动的描述:

父母一定是歪打正着,

安排我在乡下初次下脚。

踉跄的我踏上了踉跄的地表,

离开了摇篮,什么都还在摇。

这里的地板保留了树林的粗糙,

这里的泥路簇拥着兴奋的野草。

野草间有点点小花,

小花下有蟋蟀在奔逃。

奔逃到水边我为它惊叫,

它轻轻一笑,跳向一个草垛,

那里可能有它的小巢。

千金小姐回到了石器时代,

妈妈把我送进了一所恢宏的学校。

那是时间和空间的苍茫起点,

从头领略何谓悠久,何谓广袤。

这里的季节风雨变幻,

从小就懂得了万象如潮。

这里的天地辽阔无垠,

从小就不会自闭自傲。

哪怕风急浪高,

哪怕世事颠倒,

我沾土,

我着地,

我浑朴,

我低调。

举世皆乱我不乱,

举世皆躁我不躁。

千言万语几十年,

记得下地第一脚。

在此要赶紧说明,本书后面所引用的不少诗作,都出自《秋雨之诗》。读者将会发现,正是这些诗,为本书比较刻板的文字带来了翩翩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