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邙山，悠悠洛阳。
皇甫坚寿把军队归在驻地之后，痛快的转身入洛。
此时已经是中平二年的年末，再有一个月，便是年节时分。
天下各地的动荡，似乎在这个时候，暂时的停滞下来。
无论是百姓还是盗匪，辛苦了一年，总算要给自己逝去的岁月，画上一个句号。
洛阳里卫将军的府邸上，迎来了一位许久未曾谋面的朋友。
曹操。
这位黄巾之后上任济南国相的曹家阿瞒，此时在家族的运作之下，重回洛阳，准备更进一步了。
此时朝廷依旧维持着刘宏定下的规矩，即，哪怕是诏令让你升官，也需要向内帑缴纳一笔对应的钱财。
只不过这种升官所花费的钱财，远少于直接买官的价钱罢了。
曹操比皇甫坚寿早回洛阳几日，听闻皇甫坚寿此时返回了洛阳，连忙派出下人，与皇甫坚寿相约。
曹家是洛阳中次顶级的豪门，素来对各方消息，都极为敏感。
这两年天下兵事汹汹，边地武夫频频成为各方拉拢利用的对象，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皇甫家异军突起，不仅得到了极大的富贵，皇甫嵩更是从一个凉州的太守，一跃成为上位的宠臣。
就连曹操此番回家，都为之震惊不已。
他和皇甫坚寿相处的还算愉快，但相别不过一年半载，此时这个年轻的小郎君，自己的小兄弟，已经超越了自己，迈向了更大的舞台。
时也运也，命也！
此次在青州出任济南国相，是曹操第一次在地方上任职。
历经这一年多出任地方官的经历，曹操已经对这个世道的看法，又改变了许多。
蛾贼，羌乱，乃至于今岁四处频发的民变，真的是百姓冥顽不灵？是愚民不识天数？
他就笑笑。
活都活不下去了，谁还在乎压在身上的官吏？
青州可不是贫瘠之地，即便如此，济南国内的饥民，隐户也依旧数不胜数，更何况其他地方？
这难道都要归罪给百姓么？
曹操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有一万种感情要抒发，他只希望这个让无数人簇拥的帝国，能够回到过去的模样。
但似乎一切都回不去了。
中平二年十一月末，曹阿瞒蒸了一壶酒，煮了一锅肉，邀请了皇甫坚寿。
曹家在洛阳不止有宅邸，在洛阳城外，更是有一大片庄园。
天色就要傍晚，北风紧凑，夕阳给云朵镀上一道金边，仿佛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最后的一道霞光。
一阵风吹了过来，却没有寒冷，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花的香味，几个仆从引着皇甫坚寿跨过一道道的走廊，迈入曹家庄园中的亭台中。
“坚寿贤弟，这场酒，我等候多时了！”
曹操一身素衣，听闻到声响后，忙不迭的从屋内跑了出来。
他迎着沉稳有节奏的脚步声看了过来，只觉得皇甫坚寿与此前相遇，大有不同。
曹操仔细的看去，此时的皇甫坚寿褪去了初出茅庐的那种锋芒毕露，目光如止水般平静，神色虽然欢喜，但脸颊上更是一种从容的自信，仿佛没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这是他的经历给他带来的气度，曹操在心中暗自想到。
他从小来到洛阳后，就和豫州士子多有交集，其中更是以汝南袁氏的袁绍最和他交好。
数次党锢期间，他更是和袁绍二人，以少年郎君的身份多次初入洛阳，“拯救”党人于水火之中，养足了名望。
也正是因为这段经历，袁本初才落得一个天下楷模的称号，说起来，这是袁家在试图积蓄党人的力量，好让袁绍领袖党人。
有了这样的基础，袁绍才真正养成了从容不迫的气度，成为了士人中众所周知的未来领袖。
可反观眼前的皇甫坚寿，前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居然也已经有本初身上的风采了！
这叫曹操如何不吃惊？
皇甫坚寿笑笑，恭维一番后两人落座。
“曹国相不在济南为非作歹，怎得突然想要回洛中了？”
酒肉之间，皇甫坚寿见曹操虽然见到自己欣喜，但眉眼中却有一些烦恼，不由的打趣。
他们两人算是在战场上建立的交情，虽然比不得刘关张结义的厚重，但随着皇甫家黑马一般的崛起，两个人的交情，自然是不可避免的继续加深。
甚至祝公道就是曹操安排，前来给皇甫坚寿报信的。
曹操算是整个洛中，关东士人中，对皇甫家，对皇甫坚寿最有好感的一位了。
“贤弟说笑了。”
曹操小眼睛望了过来，看着打趣的皇甫坚寿，苦笑一声，说道。
“贤弟岂能不知如今整个洛阳的局势？汝虽不是千夫所指，亦不远也！”
皇甫坚寿入洛，整个关东士人，司隶士人，乃至于边地士人，纷纷赶赴京城，不可避免的让天下英杰，汇聚在了这小小的洛阳之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我的大军可就在司隶，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皇甫坚寿清楚，刘宏对皇甫家的善意，在政坛上是个重要的信号。
这个信号，让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党人集团和外戚集团，天然的开始排斥皇甫家。
而宦官……
算了，十常侍中赵忠和皇甫家的关系，不能说水火不容吧，但也绝对是仇敌的行列。
老爹皇甫嵩简直把自己玩成了孤臣。
“贤弟。”
曹操略有无语，提起一樽酒，遮面饮下，又说道。
“汝的大军，早就不归于汝了。”
“哦？那可是好事，一万多军士，人吃马嚼，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皇甫坚寿饮酒，丝毫不在意。
皇甫坚寿心知肚明，北军五校，自打数年之前，和鲜卑人檀石槐的那一战之后，就逐渐落寞，不堪大用。
后来黄巾之乱，羌乱之际，更是把最后的火种几乎消磨殆尽。
如今皇帝老儿之所以给自己开出司隶校尉这样高昂的价码，本质就是想交换自己和老爹皇甫嵩的部曲。
这是一场明码标记的买卖。
只可惜，在士人眼中，他们的部曲，可换不来一门双将和司隶校尉的荣光。
当然，曹操说部曲不属于他，这是皇帝的心思，可毕竟这是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部队，其中更是有上千的鲜卑骑士，还有自己独特的练兵，通信手段。
这样一支有着自己深刻烙印的军队，绝对不是朝廷随便派个人手就能够夺走的。
他在这支军队心中的地位，是无法取代的。
毋庸置疑。
酒过三巡，曹操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先是吐槽自家曹家虽然在士人阵营中，但因为祖上的成分，总是被人在背后偷偷骂做阉宦之后，表示了心中的愤懑。
随后又感慨自己此番东去青州，见到青州百姓民不聊生的生活状态，对贪官污吏表示了轻蔑和痛恨。
当然，当皇甫坚寿把问题的本质直至上位的时候，曹操却仿佛忽然酒醒，顿时打住不再言论。
皇甫坚寿心想，此时的曹阿瞒虽然类似愤青，有着风骨，可毕竟受限于时代和背景，许多话不能说，许多事不能做。
这是这个时代的通病。
他虽然因为穿越者的身份，思想上不受桎梏，可真的要有所作为，还会陷入和曹操一样的境地。
所以，一定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关东士人，绝大多数都是先天和他处在对立位置上的存在。
十常侍，外戚，这种依附皇权的力量，更是无根之木，没有决定性的力量。
坚寿想到了历史上董卓入洛的作为。
一开始的时候，董卓从河东出兵，实际上掌握的兵马只有三千人马。
成功入洛之后，每天假装有新的援兵入城，唬住了掌握洛阳禁军的袁绍，这才缓缓把整个司隶地区的武力收归己有……
到了这个时候，凉州豪强的力量，才源源不断的走长安入洛阳，帮助董卓控制了朝廷的局面。
虽然董卓这个人在执政期间没有作为，但是他的结果是成功的，是可以借鉴的。
皇甫坚寿的部曲，要慢慢的淡去他的烙印，可终归要并入新的北军五校中。
只有牢牢的掌握这支力量，才能在洛阳的风波中，不动如山。
皇甫坚寿的念头无比通达，在这一刻，他已经对所谓的关东士子失去了兴趣。
他被封卫将军，不是因为他功劳只能被封为卫将军，是朝廷里有一股守旧的秩序在阻挠他。
这些老家伙们，尸位素餐，总想着资历，朋党，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无论未来如何走向，在自己的立场上，是绝对的敌对势力。
东汉社会，发展到了现在，士人和百姓，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这种病态的社会结构，给大汉这个帝国，给汉人这个民族，带来的灾难，是毁灭性的。
刘宏这个皇帝就要死了。
历史上好像是189年？
撑不了多久了，朝廷就要洗牌。
他的长子和幼子，因为受到教育不同的情况，已经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能力。
但无论未来是少帝还是献帝，都要为他所用才行……
“贤弟，汝在想些什么？”
案上的酒肉告之一空，曹操看到皇甫坚寿愣在那里，轻声问道。
皇甫坚寿回过神来：“我在想如何为国为民，尽心竭力。”
“贤弟忠肝义胆，有大气魄，大作为！”
曹操肃然感叹道。
皇甫坚寿汗颜，他和曹操吹牛打诨了半天，此时他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曾想这曹阿瞒居然当做真的了。
算了，我一个穿越者已经在琢磨未来如何把持朝政，让大汉再次伟大，建立不朽的功业了……
你一个人妻曹，不懂也正常。
……
离开了曹家的庄园之后，皇甫坚寿先是去宫里缴纳了司隶校尉一职的钱财，然后和马令君腻歪了几日。
然后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种邵，也是之前打过交道的种拂之子，忽然上门求见。
种拂是司隶士子的代表。
这些年司隶士人大多良莠不济，在政坛上声浪不如关东士人，所以种邵同为年轻人，在名望上弱了袁绍不止一星半点。
可即便如此，他本人所作所为，也能够代表司隶的年轻士人。
这是一个极有政治能量的人物。
这样的人，此番拜见他，绝不是如上次那般儿戏。
洛阳城里长大的人，没有傻子。
作为卫将军，他麾下的幕僚之中，本就有极多司隶人士，种邵的亲爹种拂虽然对他有些不爽，但种家数代为官，脑子里清醒的很。
即便当时战时种拂对皇甫坚寿极其不满，那也是过去式了。
现在种邵亲自上门，本来就是一种态度。
种邵上门，带来了几个消息。
一是曾经平定羌乱，没有功劳被顺势拿下的张温，已经不爽皇甫氏一族许久，此时皇甫坚寿挟威入洛，张温有意牵头，挫挫皇甫坚寿的锐气。
二是护羌校尉部的护羌校尉夏育，年纪老迈再度告病，上位已经准了，但是让谁去出任新的护羌校尉，此时在朝廷中激起了新的风波。
这是一块大蛋糕。
别看关东士人这些年将军没出几个，打仗的时候往往表现的贪鄙无能，但作为政治生物，没有人会认为兵权是空中阁楼。
事实上，历史上的汉末三国时期，士人多的是自以为能够掌控一切的骄狂之辈，少的是宋枭这种读书读傻的儒生。
最典型的，就是王司徒，王允。
连环计除掉董卓之后，根本无力控制军队，最终导致了王允的败亡。
话说回来，此时夏育想要退去护羌校尉，张温，董卓这两位都对此虎视眈眈。
张温因为之前羌乱中寸功未立，更是丢失了防线，上位对他有些不满，暂时处于白身。
而别看董卓担任并州刺史，领河东太守，威风的很，实际上董卓作为一个凉人，在并州如何能得到有效的支持？
之前提到他历史上入洛只有三千人马，就是充分的说明。
更何况，如今的并州早就不是汉廷的并州。
南匈奴年年南下，并州以北的半数，早就成为了南匈奴的领地。
虽然南匈奴已经归化，可谁都知道，汉匈战争打了几百年，两家的仇恨哪里是那么容易淡化的。
一旦南匈奴有了异动，第一个要出来承担责任的，就是他这个并州刺史！
所以种邵告诉皇甫坚寿，董卓已经走了内廷太后的路子，还走了宦官的路子，一心想要护羌校尉的职责。
可皇甫坚寿旁观者清。
这护羌校尉不论最后花落谁家，董仲颖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宏虽然不算贤明，但政治玩的很明白。
你一个凉州豪侠出身的边地武夫，如何会给你可以团结乡党的这等职位？
更何况，凉州羌乱震动京畿的事情，就在今岁发生，刘宏绝不会重蹈覆辙，亲自豢养一头猛兽。
听到这些消息，皇甫坚寿更是重视起自己一手拉起来的部曲。
要让这些人马知道他们在为谁效力，要让这些人马和他的利益，彻底的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