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风暴

“我要叫人了!”

马令君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化,但醉酒中,人的情绪和兴致都与往日不同。

“快走开!”

马令君今日与往常甚是不同,背对着皇甫坚寿,居然小小的挣扎了起来。

这反倒是让坚寿有了更大的兴趣。

不,是情趣。

皇甫坚寿不管她,任由她如同小猫一样抓挠,不多时便抱在了一起。

房间里的木门似乎没有关的严实,晚来的风声也吹的急切,呜咽的声中隐隐传出了宛如雨打芭蕉的声音。

风吹的紧了,从门缝中灌了进去,屋内的床榻在风中摇晃,似乎就要散架,又似乎歇斯底里。

皇甫坚寿不知道为何想到了今日的妓馆,仿佛回想起那些舞女跳动到最深处,丝竹为了配合美女,竟然也能爆发出高亢的鸣叫。

音律他其实是半懂不懂的,但他分得清音乐中的喜怒哀乐。

坚寿只觉得今日的马令君很是奇怪。

那些音乐也从一开始的愤怒,仇怨,到后来的大溃退,甚至在溃退之中,还带着一种难以表达的欢喜。

皇甫坚寿仿佛回到一片充满了大雾战场上,他看不到任何一个敌人,也看不到任何一个对手。

他骑着一匹快马,肆意的舞动长槊,恨天无把,恨地无环。

在这片空旷的战场上肆意的挥霍自己的气力,把一身的蛮劲都拍打在地面上。

如大河轰鸣,如万马奔腾……

忽然,皇甫坚寿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他去过的音乐会的现场。

只不过他这次不是观众。

他站在最中央的位置,享受着一切掌声。

……

皇甫坚寿睡着没有多久,就被人从睡梦中匆匆唤醒。

而当他看到床榻下站着的一脸急匆匆的马令君的时候,脑子里顿时有些愣住了。

眼前的马令君衣衫完整,立在榻下,那自己在被窝里搂着的是谁?

皇甫坚寿忍不住捏了捏右手。

嗯……

手感不对。

“哎……”

马令君忽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像是无奈,像是快意,又像是单纯的一声感叹。

皇甫坚寿在这一声叹息中,意识到了事情的变故。

借着灯光,皇甫坚寿睁开眼睛。

他有些头疼,也有些无奈。

见到床榻湿了一大片,便坐起身来,让侍女先收拾一番。

他又看了看蜷缩成一团的羊芸,本来有许多想要说出口的话,最后都在马令君平静的眼神之中,化为了沉默。

木已成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更何况,这种事,他说不上吃亏,坏了的,还是羊家姑娘的……

算了,头疼。

坚寿穿好了衣服,精神虽然有些恢复,但人还有些困乏。

他和马令君面对面的坐着,案上煮了一壶茶。

咕嘟咕嘟的热水声在静谧的屋子内翻腾,如同这对一言不发的夫妻的内心。

皇甫坚寿很快就理清楚了思绪,弄清了事情的脉络,但是许多他醉酒时分的细节,他有些想不起来了。

送他回来的都是自己人,不可能存了故意设计他的心思。

进入宅邸后,又都是皇甫坚寿自己侍从……

怎得就能走入到客房,然后还不自知的?

坚寿把目光往对面瞥了过去,马令君的脖颈修长,穿着素衣并不华丽,却宛如一只骄傲的天鹅。

洁白的皮肤在灯光下宛如带有油沁,她的目光平静而又收敛,堂堂正正又不带其他的情感。

按理说,马令君绝对没有立场,也没有手段去做这样的安排,他也不应该怀疑自己的妻子。

但除了自己的妻子,还会有谁能够如此神通广大,把手插到自己的家中?

喝醉了酒的人,不会乱性。

至少皇甫坚寿两世饮酒的经验告诉他,小头控制大头的前提,是大头本身就有着充分的想法。

那种事,和酒没有一点关系。

最多是酒精放大了人心中的欲望,降低了人的理智,可真正下定决心要在醉酒后去做什么事,彻底失去清醒的人,是没法做出来的。

羊芸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不是他皇甫坚寿一厢情愿,想负责就能够负责的士族嫡女,更何况,他自家的后宅,还有一个盖符没名没分的立在屋内……

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先不说他皇甫坚寿如何处理,光是马令君心中如何作想,就足够皇甫坚寿头疼的了。

坚寿心中此时既有疑惑,又有愧疚,还有一些不爽利在心底,就当他的思绪翻飞,在思考如何开口的时候,马令君说话了。

“妾不会因为此事怪罪君,此事也绝非妾所操弄。”

“一切的干系都在羊芸的身上,君若是搞不定羊芸,之后便陷于被动。”

皇甫坚寿心想,羊芸和他一句话都没说过,硬要说,他和羊芸第一次对话,还是什么“走开些”,“我要叫人了”之类的话语,这叫他如何搞定羊芸?

真要是摆平羊芸,不还得是靠自家夫人?

自己这妻子此时说话,到底是带着几分情绪想要敲打自己,还是真的在为自己出谋划策?

坚寿忍不住主动开口问道:“羊芸要如何才能摆平?”

马令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闪起来一丝红晕,目光暗戳戳的瞥了过来,停在了坚寿的下半身,又似乎察觉到自家夫君正在注视着自己,赶忙收了回去。

她一言未发,这一个动作,却让皇甫坚寿心中闪过了一丝明悟。

这细微的动作,肢体上透露出的信息,让皇甫坚寿觉得有些荒诞,可偏偏这种怪异的荒诞,又似乎让坚寿身为一个男人,有一种莫名的骄傲。

“此事易耳。”

马令君似乎有些口干舌燥,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赶忙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半遮着面饮了下去。

“府内没有君说的那个侍从,此事君要如何查起?”

皇甫坚寿仔细的盯着自家的妻子,明艳动人的马家嫡女,居然真的没有因为羊芸的事情,对自己发脾气,摆谱子,反而是真的在替自己着想?

坚寿有一种不真实感。

“能够混入到咱们府上,并且不动声色的骗过所有人,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细作,这样的人手,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去处可以寻得。”

坚寿对面的马令君,跪坐在案前,听闻此话,心中幽幽的叹息。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而家中也很少有瞒得过她的事情,此时皇甫坚寿提起,她也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来头。

马令君心中有些愤怒,她从小生活优渥,没有吃过苦,做人做事更是顺风顺水,不论是富贵还是荣华,对于她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她从来都不太在乎所谓的权利,功名这些大丈夫为之奋斗终身的东西。

那些许多人一生遥不可及的梦想,在马令君的眼中,稀松平常,甚至不过如此。

可她却非常在乎身边的人。

她在马家这种辉煌了上百年的大族中长大,对自己的责任和人与人之间的利害关系有着自己的看法。

人到了一定的位置上,要做的事情是不分对错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立场,大家都要为自己的立场活着。

马令君嫁为人妇,自然要为皇甫坚寿着想,更何况,她的夫君如今已经登临卫将军的位置,普天之下,在这个年龄能胜过皇甫坚寿的,又有谁人?

更不要说他仪表堂堂,文武双全了。

她嫁给皇甫坚寿,固然是她身为马家嫡女的责任,可这也何尝不是她的宿命?

现在有人想要破坏她的家庭,破坏他们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

马令君感觉自己平静的快要炸了。

自家夫君虽然没有明说,可马令君知道,夫君说的地方,乃是司隶校尉的府邸。

也只有卧虎下属的细作,才能有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潜入手段,让所有人都难以发觉。

她的男人现在上任了司隶校尉,洛阳里有的是不满意的人,就连前任司隶校尉的下属,此时也跳了出来,公然让他这位上司难堪……

……

张温很关注皇甫坚寿。

因为此前羌乱的事情,张温此时还是白身,尚没有复起,但他的府邸依旧在洛阳的内城之中。

“昨天夜里听说皇甫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不知道为何事情最后没有别的发展,竟然暗中变得平静下来。”

一个中年男子跪在榻上,身体无比的板正,只是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有些过于方正,可他嘴里说的话,却和他光正的外表,极为不符。

跪坐在他对面的张温也开口了:“有点小觑这皇甫家的小子了。”

张温不愧是从南阳地区卷出来的士族。

虽然此时已经一把年纪,两鬓的头发有些花白,但看上去依旧颇有风度,甚至从此时的容貌也不难窥探出,年轻的时候,张温绝对是个美男子。

他的神态有些慵懒,似乎对许多事都不放在心上,而眉头附近的皱纹又很深,仿佛天然带着一种悲悯的气度。

张温看了眼对面的王越,再度开口说道。

“只以为这小子是个武将出身,多少带着一些桀骜,遇到事情沉不住气,没想到事情真的轮到他头上的时候,才能够看出此人的头角来。”

王越听到张温的话,心中也有一些感叹:“他比皇甫嵩更为奸猾,寻常人在他这个年纪想要像他一样做出些事情来,也比不上他。”

张温颔首:“光是长社城下,下曲阳城头上的勇武,就已经是少有的猛士,更不要说此子还深谙统兵打仗的道理,只可惜,他越是表现的亮眼,却越是犯了忌讳,终究是要被打压的。”

王越奉承了一句:“将军看人的眼光还是极准的。”

张温没有说话,饮了一杯酒,才继续问道。

“后续羊家那边怎么说?”

王越无奈道:“羊家本来就对皇甫家不太满意,此番那女子本来是要与宗室联姻,却又出了这等差错,想必无论如何,两边都是结仇了。”

“袁家对皇甫坚寿有没有什么说法?”

张温话一出口,又似乎想到了什么。

“算了。”

“袁家四世三公,最是爱惜羽毛,这种事情没有明确的结果,他们家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张温又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目光空洞的盯着案几,似乎陷入了某种思考。

他耳边隐隐听到王越在说些什么,他顺口便应付了过去,又仿佛骤然从这种状态中惊醒,这才有些茫然的说道:“卧虎的那些细作,汝都已经收拢了么?”

王越从脑海里翻了翻自己的记忆,说道:“卧虎的细作大多都是些女子,接收起来倒是不难,只不过这些人不事生产,供养起来倒是有些靡费。”

张温想起来王越毕竟一介游侠儿出身,虽然身为虎贲中郎将,可在洛阳中,居然只有几处妓馆作为产业,简直有辱斯文。

他想了想说道:“大不了就先把这些女子都送出去,都是些善于舞蹈的美姬,不要留给皇甫坚寿便是。”

他顿了顿,又似乎有些不放心王越,道:“这事宜早不宜晚,迟则生变,只要他反应不过来,等到他正式上任的时候,整个司隶校尉部,都是一个空壳子了。”

……

马令君的手段,皇甫坚寿是佩服的。

短短的一夜,羊芸和一个没事人一样,竟然继续和马令君与笑嫣然。

皇甫坚寿试探性的问马令君羊芸的事情,令君只是说暂时稳住了下来,后续的发展还要看外界的风雨。

外界的风雨,来的是极快的。

首先自然是羊家的人前来兴师问罪。

说实话,羊芸本人就在皇甫坚寿的宅子中没有外出,这种事如何被羊家人得知……

已经不言而喻了。

不过羊芸不知被马令君如何劝导,偏偏躲在皇甫坚寿的宅邸中不愿离去,这反倒让羊家人有些无奈了起来。

与此同时,皇甫坚寿不得不把这件事告诉了同在洛阳的亲爹,防止整个皇甫家被他的动静所波及。

出乎皇甫坚寿预料的是……

原以为自家向来被他诟病的迂腐老爹皇甫嵩,在听闻自己睡了羊芸之后,不仅没有表示出愤怒和谴责,甚至在神情中还有一些惊讶和得意。

反而是皇甫坚寿说自己的家宅被外人潜入之后,皇甫嵩这才神色肃穆,收起了一副“我家虎子初长成”的心态,慢慢沉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