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败乃兵家常事。
北宫伯玉并不在乎一时的输赢,但折了他麾下的一曲精锐,多少有点心疼。
傍晚时分,鸣金收兵。
他招来自己军中的头目,连带着韩遂,聚在一起。
“阿阳坚固,难以速胜,我意分兵去取冀县(汉阳郡治所,凉州州治所)。”
这话一出,帐内的众人立马目光漂移,虽然没有开口,但暗处的心思已经翻涌了起来。
“将军!我阿弟今日死在城头,不报此仇,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这是羌人胡赤儿,素来以勇猛蛮横著称。
见到有人带头异议,帐内其他头目也大着胆子开口。
“将军,不妨明日再攻一阵?”
“是啊将军,儿郎们士气正旺,今日的挫折算不得什么。”
“拿不下阿阳,咱们打汉阳容易腹背受敌。”
帐内的声音愈发嘈杂,主座上端坐的韩遂不言不语,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扫过了全场。
北宫伯玉轻轻颔首,似乎对众人的意见表示肯定,又走进人群,眼神锐利。
有士气,是个好事,但这些羌人,更多的是觉得阿阳羸弱,想要抢夺其中囤积的钱粮。
他久居湟中,对于这些羌人的贪鄙,心中一清二楚。
打顺风仗,勇猛无比,舍生忘死,一旦士气衰落,陷入逆风,个个脚底抹油,比受惊的兔子跑的还要快。
这样的一群人,暂时被他领导,他可没有时间去消耗在小小的阿阳下。
便是多一日,也不行。
北宫伯玉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眼睛,见他们终于闭上了嘴巴,这才缓缓的走到胡赤儿的面前。
“胡赤儿!汝弟的仇,汝亲自来报!明日分兵,我再与汝三千人马,给我牢牢看住阿阳,只许进不许出!”
胡赤儿顿时大喜,正要起身答谢,迎面却过来一只滂臭的大脚。
帅帐中所有人先是错愕,傻傻的看着胡赤儿被踹翻在地,这才意识到他们方才的举动已经触及了北宫伯玉的逆鳞。
一瞬间,帐内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纷纷想起来,眼前的北宫伯玉,那可是段颎的麾下,曾经最得力的杀才!
整个凉州的羌人,就没有不知道北宫伯玉是谁的。
光是直接死在他手上的羌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绝不夸张。
那是用尸山血海填出来的名号!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凶人!
要不是胡赤儿的胞弟今日先登身死,再加上胡赤儿鞍前马后劳苦多年,只怕此时早已经人头落地,身首异处了!
帅帐中静默无语,头目们在北宫伯玉的注视下灰溜溜的离开。
胡赤儿重新跪伏在地上,独自面对北宫伯玉一人。
“汝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知道!”
胡赤儿把头埋在地上,一动不动。
“汝不知道!”北宫伯玉忽然大怒,咬着牙道:“权力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它不能忍受任何威胁!任何!明白吗!”
说着,又是一脚踢在了胡赤儿的肩上,把胡赤儿再度踢翻。
“汝难道是以为我在埋怨,汝忤逆了我?”
“是汝不争气,到现在满脑子只知道杀人!杀人要是有用,那段公就不会只是一个太尉,而是皇帝了!”
“我今岁起兵,难道是因为我的一己之私吗?还不是为汝!”
“今日再教汝一个道理,权威的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权威,莫要自寻死路!”
胡赤儿一声不吭,只是重新跪伏过来,把头伸在北宫伯玉的近前。
“一辈子不用脑,迟早不得好死!”
骂骂咧咧了半天,平复了胸中的怒火,北宫伯玉又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两声。
“汝要对韩遂多加小心,此人城府极深,定然是个祸害。”
“那义父又何必留着他?”
胡赤儿见状,这才从地上爬起,站在一旁瓮声瓮气。
北宫伯玉哈哈大笑,“韩遂,边章,这两人能让汉人为我所用,等到打破了汉阳,整个凉州连成一片,他们也就自然失去了用处,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此番就把他留在汝的营中,多加小心便是。”
……
阿阳。
“司马威武!”
阿阳坞堡里的许多人,是第一次同坚寿一起作战。
见到自家主帅如此勇猛,并且亲临战场,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皇甫坚寿心里清楚,打退了一次叛军的进攻,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北宫伯玉今日里仅仅是出动了一曲精锐,就已经让坞堡的东面陷入了苦战,这种巨大的军事力量悬殊,让坚寿心中始终警醒。
不能因为一时的胜利,就轻慢敌人。
然而第二天,当阿阳坞堡之外的敌军开始大规模的撤离,坚寿的心情却并未好转。
在坚寿的记忆中,这场持续了数年之久的羌乱,最终以韩遂和马腾的获利诏安而告终,这也就意味着,直到刘宏驾崩,这场羌乱始终没有被东汉朝廷镇压。
而一旦北宫伯玉绕道去打汉阳,不出意外的话,定然是成了。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这支阿阳的小小守军,就要彻底的沦为孤军。
势单力薄,着实被动,想要从这场羌乱中获得功绩,首先得能够活下去。
看来死守阿阳,并不可取。
就在坚寿思考他这区区三千人马如何行事之际,盖勋带着孔常一曲人,来到了阿阳。
皇甫坚寿自然知道盖勋是谁。
盖勋字元固,敦煌人。
他祖父乃是大司农,他爹更是担任过汉阳太守,到了他这一代,门第有些衰落,但盖勋的故事,也是从184年的冬日开启的。
虽然此时的盖勋四十有余,仅仅是汉阳郡的长史,并不得志,但很快他就得了刘宏的信任,累计担任过数个郡太守,以汉末名将的身份而终。
而此时的盖勋,是整个凉州官场中,为数不多,头脑清醒,作风清廉的正常人,与左昌一对比,便有了极高的声誉。
然而盖勋到来的第一件事,就让坚寿重新陷入了烦恼。
这位盖元固,和自己父亲一个时代的老家伙,上来便仗着身份和资历,要求接管整个阿阳的防务。
接管防务倒是其次,关键是现在整个阿阳的守备,都是坚寿自己的部曲,而盖勋看上的,并不是阿阳这个坞堡,而是这些守军!
至于缘由,这位在汉阳上下素有名声的长者,只是说事关机密,无可奉告。
这叫坚寿如何不生出一肚子老火!
要不是明确知道眼前这人是个大汉忠良,只怕坚寿砍了此人的心思都有了!
……
冬日上午的太阳,温暖而不热烈。
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下,即使是不好的心情,也会得到一丝慰藉。
盖勋其实一大早就来了。
昨天阿阳的坞堡上打的冒火,哨骑早就把消息传给了他。
今天一大早,天色刚亮,他就赶忙带着人过来查看。
幸好形势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朝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左昌替换,只看现在的形势,凉州的政府已经很难控制羌乱的发展。
他其实对皇甫家的郎君很是满意,人长得周正,仗打的凶猛,据说写的一手好诗,还有个卧龙的雅称。
少年天骄,意气纵横。
如果不是战时,对于这样的后进郎君,他是非常欣赏,且愿意提携的。
只可惜家园破碎,凉州有累卵之危,百姓有倒悬之苦,他宁愿当个独夫,也势必要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
适才和皇甫家的小郎君不欢而散,但相信以皇甫嵩的家教,他的嫡子,应该是个识得大体,明白进退的郎君。
收拾了下心情,盖勋回到自己带来人马的驻地中,寻到了自家的女儿。
盖家人丁稀少,到了他这一代,居然只剩下老夫老妻,一儿一女。
儿子才能平平,在洛中混迹,既没有名声也没有前途,只等着皇帝的荫蔽,补个一官半职。
女儿……
倒是有些才能,只是毕竟方向不对。
盖勋很快就看到了自家女儿,不到二十岁的盖家女郎正抡起铁锤,在营地中施工……
自己年轻的时候弓马娴熟,生来就是个有气力的,只可惜没有遗传给儿子,反倒是女儿得了真传。
可惜是个女儿身,又生的好皮囊,偏偏不爱红装爱武装。
见到盖勋回来,盖家小娘连忙跑了过来。
“父亲大人,皇甫司马他同意了吗?”
盖勋道:“适才不欢而散,却不知如何是好。”
暖阳下,盖符见自家老父有些忧心,无奈的摇头道:“可惜不是男儿身,不能为父分忧。”
盖勋没有安慰女儿,心中还在暗自琢磨着阿阳的军事,思忖了一二,又开口问询女郎,“昨日让汝把消息传递出去,此事置办的如何了?”
盖符道:“已经着哨骑把消息散了出去,让各地有志之士先抱团取暖,不要着急往汉阳方向靠拢。”
盖勋点点头。
左昌显然是派不上用处,空有长官的名头,除了贪污,其他事一概不管,乃至于冀县城中的粮草,囤积的有限。
冀县的防御应该不是问题,城墙坚固,甲士众多,且外有援兵。
可如何解决北宫伯玉,这件事,依旧麻烦的紧。
像他这种有心出力的人,地位不够,没有名义,官兵们的军费更是被挪用,难以维系开销。
后勤没有保障,就没法招募士卒,手里没有兵,就只能任由叛军肆虐……
说到底,还是一个穷字。
盖符跟着父亲在原地站了一会,久久不闻父亲说话,又想到这一路走来关于皇甫坚寿的传闻,有些好奇道:“父亲大人,皇甫司马是个怎样的人?”
盖勋看了看好奇的女儿,缓缓的评价道:“一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
“很有想法?”
盖符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思来想去,依旧难以在脑海中把这个年少成名的人物,勾勒出来。
……
盖勋走后没多久,孙坚,纪灵,刘辟,李儒四个人围了过来。
皇甫坚寿并没有收拢心情,盖元固名满汉阳是真,一心为国也是真,可上来就要夺权,这算怎么回事。
现任的护羌校尉夏育还没来上任,反倒是同为凉州人的自己人,率先起了冲突。
私下里听说盖勋打算以阿阳为据点,收拢其他郡来的士卒,重建新军,剿灭北宫伯玉。
这简直天方夜谭。
且不说这座坞堡本身体量有限,就说钱财粮秣,左昌只怕连冀县的守军都供应不上,谈何额外再养一支军队?
再说了,盖勋想要死守阿阳,靠的不还是自己麾下的将校,真以为他带来的一曲人马,能当千军万马不成?
孙坚,纪灵大致和坚寿的想法一样。
他们这支部队,本就是皇甫家的私兵,除了最早皇甫嵩塞给皇甫坚寿的两曲职业武人,剩下的士兵可都是他们自己挑选培养的。
昨日鏖战,折损了几十个弟兄,已经心痛不已,如同折断了骨头,现在直接交出去,那是想都别想。
“盖长史的算计太美好,我觉得,冀县是守不了多久的。”
坚寿对着自己的一众心腹,直接抛出了观点。
“金城望风而降,只怕北宫伯玉的内应起了大作用,汝等觉得,冀县会没有北宫伯玉的内应?”
“这……”
几人心头一窒,下意识觉得冀县作为凉州的中心,应该不至于不堪一击,但自家郎君的担忧,也不是毫无道理。
“要我说……”
坚寿有个大胆的计划,只是有些太过于大胆,此时此刻他心中依然有些疑虑。
他回想起今日一大早听到敌军分兵的消息。
自己当时是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有些无能狂怒,又仿佛有些释然。
刚到这方世界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如此之快就能掌握三千人马的生死,但即便掌握了这样的一支武装力量,在如今的战事之中,又丝毫占据不了主动的地步。
不论是战略上,战术上,坚寿都要无奈的承认,北宫伯玉才是占有主导的一方。
要如何才能主动呢?
坚寿想起了自己前世玩策略游戏的玩笑话。
“一切战术转换家。”
北宫伯玉有没有“家”?
答案是有的。
湟中,金城,乃至于他勾连的许多羌人部落,都可以算成他的“家”。
可如今这些地方,都落入到叛军的手中,一旦自己切入,首当其冲的,是自己变成了孤军。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件事最难的不是突围出去,最难的是如何让自己的麾下相信,死守阿阳,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