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导读 最平常的恐怖故事

编辑让我给《九十岁的一年》写一篇序言或者导读。我没想到,在她心中,我已经这么老了,居然可以给这样的书写序言了。虽然我前两年读过一本书叫《中年的意义》,后来很快又读了《学习做一个会老的人》。但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到要给一位九十岁的作者做导读。所以,我觉得编辑的建议是一种冒犯。

人会抗拒衰老,不愿意去想象自己老了之后的样子,也不太愿意承认自己老了。我们都有年龄歧视,我们把老年人看作异类,其实是抗拒自己衰老,这是人性使然。虽然《九十岁的一年》是个不乏温情的故事,但我还是讲点儿恐怖故事吧。

托卡尔丘克有一个很短的小说叫《旅客》,说的是一个小男孩三四岁的时候,每到夜晚来临,他就感到特别恐慌,他的爸爸妈妈安慰他说:“没事儿,别害怕。”他姐姐总给他讲吸血鬼的故事,吓唬他。小男孩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而且那人就站在阴影中,有胡子,有皱纹,抽着烟,烟头一亮,就泛起红色的光。小男孩不怕吸血鬼的故事,但那个人影太可怕了,人影一出现,小男孩就把头埋进枕头里,尖叫着把父母叫来,可父母来了,什么也没发现。小男孩长大了,人影不再出现,他觉得小时候的事不值一提,肯定是一种幻觉。慢慢地,他六十岁了。有一天下班回家,站在窗前,他想要抽根烟,窗外黑乎乎的。他点上烟,在玻璃窗上看见了自己的样子,有胡子,有皱纹,烟头一亮,泛起红色的光。他想尖叫,可他能叫谁呢,父母已经死了,他终于明白父母说得对,外部世界没啥可怕的,小时候看到的人影不过是自己六十岁的样子。

法国有个塞维涅夫人,文学沙龙中的贵妇人、社交达人,留下了一本《书信集》。她1626年出生,1687年六十岁时写了一封信。她是这样写的:“上帝以无比的善意在我们几乎感受不到变化的人生各个阶段引领着我们。人生这个斜坡缓缓而降,几乎感受不到其倾斜。我们看不到钟面的指针移动。如果在二十岁,有人让我们在镜子中看到我们六十岁时的面貌,我们想必会一头栽下,会害怕六十岁的面貌。但我们是一天一天地往前迈进,今天犹似昨日,明天犹似今日。我们就这样毫无感觉地往前迈进。这是我所爱的上帝所行的奇迹之一。”

这可能是一个奇迹,但人们总会在行路途中用年纪做路标。

俄国作家屠格涅夫说过,五十五岁就是衰老。革命导师列宁也经常引用一句话,说人到五十五岁是一个坎儿,革命者不要怕死,活到五十五岁就够本。他老这样念叨,他的战友托洛斯基就老担心自己活不到五十五岁,尤其在五十五岁前后,非常焦虑,觉得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舒服。但等他到五十八岁时,他感觉自己又焕发了革命热情,并且拥有充沛的性欲。

五十五岁的波伏娃,回忆录已经写到了第三卷,她在第三卷回忆录的结尾写道:“末日即将来临以及身心俱疲的必然性导致我没有勇气去抗争,我的种种幸福快乐已经淡然无味。将我和尘世连接在一起的纽带,一条一条的被蚕食,它们在绷断,很快就会悉数断裂。”

五十五岁的波伏娃在1963年的10月24日接到一个电话,说她妈妈在浴室里摔了一跤,被送进了医院。波伏娃的妈妈当时已经七十七岁,有髋关节炎,走路很慢,每天吃六片阿司匹林,还是觉得哪儿哪儿都疼。她妈妈住进医院时,本以为是骨折,但后来检查发现她妈妈患有癌症,因此波伏娃和妹妹就在医院轮流照顾妈妈。后来根据这段经历,波伏娃写了一本书,名叫《安详辞世》。

我们看其中的一段:“我看着她。她就在那里,在场,清醒,却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不知道身体里发生什么是正常的,然而,对她来说,身体的外部也无法知晓——受伤的腹部,瘘管,从中流出的污物。她皮肤发青,液体从伤口渗出,她无法用自己几近麻木的双手摸索自己的身体。他们给她治疗和包扎伤口时,她的头只得后仰。她没有再要过镜子,她垂死的面庞不再为她而存在。她休息,做梦,远离她腐败的肉身,耳朵里充满了我们的谎言。她整个人充满激情地专注于一个希望:康复。她强迫自己下午吞一些酸奶,还经常要求喝果汁。她一点一点慢慢地移动胳膊,小心翼翼地把手抬起来,握成杯子状,摸索着抓住我拿着的玻璃杯子,通过小吸管,她吸取其中有益的维生素,如同一个食尸鬼用嘴巴贪婪地吮吸生命。”

波伏娃生于1908年,她写的《第二性》出版于1949年,那时波伏娃四十岁。她年轻的时候,认为老年妇女不应该有性生活,她甚至认为自己到了四十岁就应该放弃性生活。

1964年,波伏娃写完《安详辞世》,开始思考老年的问题。1970年,波伏娃出版了《论老年》。这本书体例上和《第二性》相似,也是上下两部,第一部从民族学和历史的角度探讨老年,第二部从个人体验的视角来考量老年。书中有大量文学作品的分析,读起来比《第二性》要容易,但这本书的知名度远远比不上《第二性》。直到2020年8月,这本书出版五十年后,我们才有了中文译本。

我以前读过菲利普·罗斯的一本小说,名叫《垂死的肉身》,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上床的故事。老男人痴迷年轻的肉体,其实那个老男人正处在“第三年龄”。社会学家把人的年龄分成四个阶段,儿童及青少年期、职业及谋生期、退休期、依赖期。人退休之后是“第三年龄”,这段时间身体还不错,还能享受闲暇,而等疾病缠身要依赖别人,才是“第四年龄”。

我当初读《垂死的肉身》领会到的并不是衰老,而是担心失去性爱的机会,真正可怕的“第四年龄”还没来呢。

后来我又读了罗斯写的另一本书,叫《遗产》,写的是他照顾患癌症的八十六岁父亲的故事。其中有一幕看的我惊心动魄:他爸爸通便不畅,四天没有拉出屎来。在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爸爸上楼去了,而到该喝咖啡的时候,楼上的爸爸还没有动静,于是罗斯起身去查看——他没死,虽然他可能也希望自己还不如死了。

“刚迈上二楼的楼梯时,我就闻到了大便的臭味。洗手间的门敞开着,过道的地板上扔着他的粗棉布长裤和内裤。我父亲,全身赤裸,站在门后面,刚刚冲好淋浴出来,浑身还淌着水。臭味很重。看到我时,他快哭出来了。他用一种我听过的最绝望的声音(尽管不用说就可以猜到的)对我说:‘我大便失禁了。’”

“到处是屎,防滑垫上粘着屎,抽水马桶边上有屎,马桶前的地上一坨屎,他刚用过的淋浴房的玻璃上溅着屎,他扔在过道的衣服上凝着屎。他正拿着擦身子的浴巾角上也粘着屎。在这间平时是我用的小洗手间里,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想独自解决问题,可由于他几近失明,加上刚出院不久,在脱衣服和进淋浴房的过程中把大便弄得到处都是。我看到,连水槽托架上我的牙刷毛上也有。”

我还是就引用到这里吧,后面两三页的篇幅,罗斯写他怎么清扫卫生间,怎么把一堆东西塞进垃圾袋里扔掉。我看到这里的时候,非常不适。罗斯爸爸发病的时候八十六岁。有一天早上醒来,他爸爸发现自己的半边脸瘫了,去医院检查后发现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这时罗斯五十五岁。此后一年多,罗斯照顾他爸爸直到老人家去世。其间,罗斯自己还做了一次心脏手术,要不然他可能会死在他爸爸前面。

我快到五十五岁了,所以对那些以衰老为主题的作品会更留意一些。

有一部日本电影叫《楢山节考》,改编自同名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弃老习俗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一百多年前日本信州的一个偏僻山村。由于这个村子非常穷,没有多余的粮食供养老人,所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即村里的老人只要到了七十岁,就由家人背着送到村后的楢山上,任其自生自灭。阿玲婆已经六十九岁了,很快就要被送上山去。虽然她身体硬朗,还能工作,牙口也很好,但要吃掉不少食物。为此,村里的人专门编了首歌笑话她,说她有三十三颗好牙,于是阿玲婆狠下心在石臼上磕掉了两颗门牙。阿玲婆在上山前把该办的事都办完了,于是便放心地决定了上楢山的日期。之后阿玲婆的儿子怀着悲壮的心情将母亲送上了楢山。此外,在原著中,有一个叫阿又的人物,年过七十,不想上山等死,因此他逃出了村子,却被儿子抓回来,五花大绑着扔到了悬崖下面。

波伏娃引用了好几位人类学家的材料,说在西伯利亚东北部过着游牧生活的雅库特人,其家庭是父权制,父亲对子女有绝对的控制权,但父亲老了,儿子就会夺走他的财产,放任他衰亡。科里亚克人住在西伯利亚北方,每到冬季来临,族人要跟随草原上的驯鹿群迁徙,这时候就会用长矛和刀处死体弱的老人。日本北方的爱奴族,对待老人的态度也如此。在玻利维亚的希里欧诺人中,在非洲加蓬的芳族人中,在南部非洲的聪加人中,任由老人像动物一样活着,被虐待,被处死,都是常见现象。当然了,并不是所有穷困的族群,都这样残酷地对待老人。住在火地岛的雅加人,是非常原始的部落,他们没有工具,不储存食物,没有庆典仪式,也没有宗教信仰,他们生很多孩子,对男孩女孩都很疼爱,取得的食物也会优先分给老年人。

波伏娃说,富裕社会的老人和贫穷社会的老人比起来,定居民族的老人和游牧民族的老人比起来,前者显然更幸运。在贫困族群中,极少有老年人能拥有足够养活自己的资产,对以狩猎、采集为生的族群来说,更没有私人财产的概念。但不论是农耕社会还是游牧社会,当资源不足时,最常采取的策略就是牺牲老年人。未开化族群对待老年人的解决方案有三种:一是杀害他或任由他死亡;二是只给他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三是给他舒适的晚年生活。现在的文明社会,对待老年人也是这三种方式,谋杀老年人肯定是法律所禁止的,但它能伪装成另一种形式来进行。

以前我看过伍迪·艾伦的一部电影,名字叫《情迷九月天》,这是个室内剧,据说是伍迪·艾伦票房最差的电影,只有四十万。我记得其中有个老太太,对着镜子说了一段台词:“上了岁数真是可怕,你还觉得自己是二十一岁呢。可支撑你生命的那些东西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你盯着镜子中的脸,注意到脸上有什么东西没了,你知道了,你的未来没了。”

萨特说过一句话,“是未来决定了过去是否活着”,什么意思呢?波伏娃在《论老年》中解释说,人的存在是处在时间之中的,我们借由存在的愿景活在未来,这种存在的愿景超越了我们的过去。但年纪增长,我们和时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未来所剩的时间在缩短,过去却变得沉重。对孩子来说,时间总显得很慢,“明年”像是一个遥远的未来。我们年轻力壮时,广阔的未来让你激动兴奋。年老后,时间带来的新事物新刺激极度减少,对老年人来说,未来是封闭的,时间是有限的,他们的人生已经完成,不再可能做出改变。

据说,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是很焦虑的,这个年纪的人感到老年即将来临。我以前只知道人有中年危机,没想到还有五十五岁危机。让我读《九十岁的一年》,是一件很残酷的事。编辑要对此负责。

你问我读了之后有何感受?我想再回到开头托卡尔丘克的那个故事,让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看到自己六十岁的样子,这肯定是非常可怕的。但就像塞维涅夫人说的,二十岁时看到自己六十岁的样子,会不会还觉得可怕?我是有点儿怀疑的。二十岁的人会觉得未来有无穷的可能性,只要把握住一两个机会,就会有脱胎换骨的改变。

我觉得最可怕的,是让一个五十五岁的人看到自己八九十岁的样子,那当然是一段下降的路,未必是缓缓下降,你看不到它倾斜的角度,不知道哪里有一个很陡的坑,你也没有什么改变的可能性了。日常生活中让人安心的帷幕撤去,所有的努力都是徒然。你会老的,你会死的,这就是最平常的恐怖故事。

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