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需要赚些钱买书!我什么工作都愿意做。马歇尔时不时会来接我和他一起去打零工。
马歇尔是我刚到旧金山时的早期访客之一,曾带我到他家去和家人见面。海伦是他老婆,两个女儿一个叫罗珊,一个叫莱丝莉。
一见面,海伦就对我说:「他会从街上带各式各样需要被喂饱,或需要床过夜的人回家。」他是在指我吗?「有一次他开大卡车时,捡到一个搭便车的。这家伙看起来像个醉鬼,身上的气味很难闻。我对他说:『你不知道你有两个女儿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只是过一夜,妳别假定每个人都是坏人。」还要我给那家伙食物!
「这有什么不对,妈?」罗珊插进来维护她爸爸。「这又不用花什么钱。爹地从市场后面的垃圾桶捡到那些蔬菜。」我想,幸好我还没落到那个地步。
当马歇尔知道了我需要钱买书和在校园里停车,他提议周末接我一起去打零工。我们打扫庭院、油漆房子、拆除壁纸、更换屋瓦…我乐在其中,不只是因为可以和马歇尔平分酬劳,还从中学到新的买卖、和马歇尔建立友谊,以及从工作中得到的成就感。我看到了父亲曾经对我描述过的美国。
马歇尔是个我很难理解的人。他虽是蓝领,却读了不少书。他为这个城市开卡车,车却是自有的,为的是捡拾街上的废弃物,包括家具、电器、衣物,超市后面的物料除外。他很有同情心,会捐献教堂和政治组织;他帮助街友,但反对所有政府推动的社会事业,还宣称富兰克林.罗斯福是个共产党员。
有一晚他打电话给我:「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看秀兰‧邓波儿。你要穿上最干净的长袖工作服。」
秀兰‧邓波儿!她是我儿时的梦中情人。为此,全家人都笑话我。有一天,妈从上海带了一迭8 x 11吋的秀兰‧邓波儿照片给我,我开心极了,就带到学校去给朋友们看。有个女孩问我可不可以给她一张。她很可爱,我早就注意到她,但她从来对我看都一看一眼。虽然她没有照片上的秀兰.邓波儿那么漂亮,但却是个真真实实的人,而且她问我要照片的时候面带微笑。结果,我把所有的照片都送给了她。
第二天早上,马歇尔开了卡车来接我,车上载了梯子、绳子和电锯。我们去到半岛上的一人个富人区,那里坐落着一些豪宅和整修过的庭园。
「我们要修剪树木,」马歇尔指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说:「你爬树吗?」
「我爬树吗?我是个水手。」爬桅杆和爬树的差别是前者要踩绳梯踏板,后者要踩树枝。「掉落的树枝难道不会损害到那些花和灌木丛吗?」
「不用担心,」马歇尔说:「我们自上而下,一次剪一枝,然后用这条绳子绑着把树枝坠到地上。」
于是我爬到树上去修剪,马歇尔留在树下,把我剪下来的树枝切成几段拖进卡车里。我们工作了整个早上都没看见秀兰‧邓波儿,但她的狗却偷走了我的午餐,害我整个下午,胃叽哩咕噜地直抱怨。一日将尽,我终于见到出来付工资的秀兰‧邓波儿。她看起来更像《兰闺春怨》里的雪莉.布思‧而不是《小公主》里那个可爱的小女孩。
马歇尔继续经常在周末来接我去打零工,其中有不少工作是解决渄污管阻塞。我注意到他从不丢弃那些损坏的陶瓷管,而是把它们扔在后院。有一次周末,他决定带家人去露营。他在威玛有一小块地,就位于从旧金山去太浩湖的半路上。当他的女儿们在树林里到处奔跑时,马歇尔和我在清理那块地上的枯枝。到了晚上,我们燃烧这些枯枝。正当大家围坐在营火旁,马歇尔从卡车上卸下那些破损的污水管,统统扔进火堆里。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把灰烬拨开,只听到铅条碰撞的声音。
他对我说:「这最少值一百美元。」
夏天到了,对学生来说,暑假是为下半年赚钱的好机会。
查理和珍在因弗内斯有个邻居,在戴维斯附近经营一家餐馆。她提供雷诺和我一份接送客人的工作,换取包括食宿在内的酬劳。还有什么比从最基层开始学作生意更好的呢?这间餐馆位在旧金山和沙加缅度之间的40号公路上,是个远离城镇的绿洲。我们下工后无处可去,所以把赚的钱都存了起来。
海伦和艾德.鲍威尔这对夫妻,是以一个卖橘子汁的摊子开始创业的。起初,这个果汁摊就摆在旧金山和沙加缅度间唯一的泥巴路中途一棵胡桃树下。当政府决定辟建一条公路穿过那里而铲除了胡桃树,使得旅人失去了地标,口渴的司机失去了果汁摊,这对夫妻也失去了生计。他们向法院提告,最后胜诉了,于是用补偿金开了一家餐馆,就命名为「胡桃树」。后来,他们甚至为旧金山的商人修建了一条飞机跑道,好让他们飞到那里吃午餐。
那年夏天,维拉到了美国,珍带我去迎接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就在等待她走下舷梯的时刻,令人感慨的回忆不断涌现心头。
我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在总统轮船公司的船上,那艘船的烟囱上有着金钱标志($)。当时她才七岁。我记得她把一个香甜可口的美国苹果放在我的手上。第二次见到她时,她十六岁,穿着我哥泰德给她的一件美国军官夹克,我们只是短暂见面。其后两年间,我在海南岛周边海域捕鱼途中,曾在台湾和广州各见过她一次。在广州,我去她就学的寄宿学校看她,并向她展示我的船,还带她去以唱情歌出名的美国女歌手的演唱会。最后一次聚首,是在从广州去上海的旅途,我们在一个多星期的航程中,曾在台湾逗留相当久。在那段时间,她的脸从没离我超过三呎。
这次,我没在轮船的烟囱上看到金钱标志,它被老鹰的几何图形取代了。当我搜寻舷梯上那张这些年来日思夜梦中的脸庞时,对维拉那张脸的记忆忽然变得空白。我要怎么认出她呢?
随后,我看见她正在步下舷梯,看起来就像八年前在上海和她分开时的样子,苍白而娇弱。
那晚,维拉和我在查理和珍的新屋起居室地板上聊了一整夜,直到黎明。
「这让我想起那晚,我们整夜待在货轮舱口。」她说。
「现在只少了我们头顶上的满月和繁星。」
「但我们有温暖的炉火,这比什么都好。一想起摇晃的月亮和星星,我甚至又感到晕船呢。」
「我同意。月光让妳看起来苍白,火光让妳的脸上多了些气色。」
「我看起来可怕吗?」
「绝对不会。」
「到上海之前,我们一起在台北度过的最后一晚,我偷偷地哭了。希望你没察觉。」
「我以为妳想家。」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我们在上海又见到面,还一起去看电影。记得吗?」
「战地钟声。」她说。接着,她悲喜参半地说:「钟声为我响起。我记得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最后一晚睡在一个睡袋里,就像我们现在一样。看完电影后,你母亲带我回三伯家。在路上,她对我说:血亲通婚会造成后代的遗传缺陷。你想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她可能已感觉到我们对彼此的感情。」
「应该没有人会知道。」
「她是我妈,一眼就看穿我。」
「那晚,三伯家有聚会,我生平第一次喝酒。我喝醉了。第二天,我爸爸来带我去南京,把我放在一所女子学校。可是学期结束之前,日本人来了。我爸失去了工作,带我去马尼拉找我妈。妈妈那时穷得没办法让我上学,就试图把我嫁给某个富有的华侨。就因为我不肯配合,结果没有成功。妈妈对我不再有期待,所以爸爸带我到香港。」
忽然,她的声音变了。
「在香港,日子过得很悲惨。我们五个人挤在一间比这幢住宅的厨房还小的房间里,因为我们付不起大一点房子的租金。我是唯一有工作及支付开销的人。爸爸失业,维多利亚、玛莉亚和法兰克都还在上学,我必须为他们的学费而加倍努力。而且我的工作需要穿着打扮,所以我自己做衣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维多利亚结婚,爸爸带马莉亚和法兰克去了台湾。财务上我是解脱了,可是瞬间发现自己孤独得像个孤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像跟你在一起时,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即使透过书信,我也有好多话要对你说。我想,就算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这种情况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后来…」她不再说下去。我看见炉火灰烬的微光映照在他泪湿的脸颊上。
「记得我们在台湾的那段美好时光吗?」我试图岔开她要说的话。「那只有短短的一星期。以后我们会有相当长的时间在一起。让我们好好珍惜每一分钟。」
第二天早上,珍载我回胡桃树,维拉也一起去。我把维拉介绍给雷诺,他碰到女孩子总会说一些玩笑话,可是这一次他的舌头打结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没从维拉的脸上移开,但我不怪他。我的朋友郭嘉然、文谈和李开明第一次见到维拉时,也有相同的反应。
「保罗说,你们是一起驾着那艘帆船过来的?」她试着打破僵局。
「是的。」
「旅途的情况如何?」
「无聊透了。」这话题让他的舌头松动了:「如果有妳在船上,情况就会不同了。」
维拉住在麦勒特家,和他们夫妇共度了剩余的夏日时光。开学之前,我一直没见到她。然而,雷诺刚买了一部1947年份的朴利茅斯双门轿车,整天载着维拉到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