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阁楼人生

生活是另一回事。我们到达时,芝加哥正陷入湿热状态。

「等到冬天,你再看看这里,」我们巧遇一位柏克莱同学告诉我们:「天气会糟到必须买一件夹层外套,才能从最后一个街区走到我的公寓。」

所以当冬季降临,我已作好准备,不只穿上夹层外套,还戴上遮盖耳朵的帽子、一双包覆前臂的手套,以及围裹颈部的羊毛围巾和一双橡胶鞋套。然而,从住处走到工作一整天的实验室,路上又湿又滑,每走一回,最少要跌一次跤。我想念加州,想念维拉。

「妳何不来和我一起渡过圣诞节?」我写信给她:「我保证会给妳一个白色圣诞;但必须提醒妳,这里很冷。记得我们在斯阔谷的第一个圣诞夜吗?比起埃文斯崸,这里要冷多了。」

维拉在圣诞节前一周到了埃文斯顿。第二天一早,经过一整夜的冻雨,埃文斯顿用一个水晶乐园向她展现了美丽风姿。而在她离去之前,又变了一番风貌,这回成了撒上一层厚厚糖粉的姜饼城市。

我把床让给维拉,自己睡沙发,因而不干扰到睡在房间另一头活动床上的拉瑞。我在房间中央挂了一条床单,拉瑞承诺了一个不跨越界线的君子协定。

第二天早上,我带维拉去看我工作的地方,并和娜蒂亚和妮娜会面。

「维若妮卡?奥钦‧克拉斯瓦亚!妳怎么会有一个俄罗斯名字?」她们拥抱并亲吻了维拉。

埃文斯顿已经下过两场雪了。我和维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雪,不知道雪的下面是个「永冻层」,也就是今年第一场雪留下的冰层。维拉脚下打滑,我抓住了她。才往前走了几步,她再度打滑,这次我们双双跌倒在地。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决定待在温暖的公寓阁楼里阅读。

拉瑞和我上同一门课,却一连几天都没在教室里见到他;可是每天早上,我们明明是一起走路到校的呀。我到他的实验室去找他,看到拉瑞的桌上有一张照片。

他在那儿拍的这张照片?又怎么会放在他的桌上?

「那是他女朋友。」乳剂胶片扫描仪操作员之一的雪莉,看到我盯着这张照片时对我说。

「拉瑞在那里?」

「这几天都没见到他。」

那天晚上,我问维拉:「拉瑞有在白天时回来吗?」

「我以为你知道。」

「他回来干什么?」

「回来跟我说话。」

「你们两人能谈什么呢?」

「你信吗?他竟然说他爱我。」

呵!这一点也不像中国人的作风。这些话听在中国人耳里觉得很低俗。低俗?人们可以谈一阵微风的感觉、晨雾的气味、夕阳的颜色…;但绝不能谈爱!我能说什么呢?

我应该早料到会有这种事。我是在柏克莱实验室认识拉瑞的。我们一起作功课,还把他介绍给班尼。有一天,班尼邀请他去维拉的公寓晚餐,他一整晚都在跟维拉说话。维拉是个愉悦且能引发别人兴致的人,所以我所有的朋友都喜欢跟她谈话。但不管对她多有兴趣,他们都知道她是我「妹妹」。是我看错了拉瑞。

我早该意识到这件事。当拉瑞得知维拉要来埃文斯顿,他比我还兴奋,没要我帮忙,他就开始整理床铺和打扫公寓。我以为这只是一种礼貌。我又错了。

现在,不能再让拉瑞有更多机会单独和维拉相处,我逃课带她去芝加哥,一起去美术馆和博物馆。

几天后,维拉回到了旧金山。谢天谢地,幸好维拉的假期不长。

维拉回旧金山后,拉瑞和我不再交谈。虽然我们仍旧住在阁楼里,却尽量避免面对面。我一大早就起床上学,他很晚才回来。后来我注意到拉瑞有时会一连消失好几天,我很快就怀疑到他一定是去旧金山看维拉。除了研究助理奖学金,他还有军方给付的退役金,所以能够支付飞机票价。我可以向维拉查证我的怀疑,但除了会破坏我们之间的互信,还能达成什么目的呢?如果她想要告诉我什么,根本不需要我去问。

有一件事,拉瑞和我彼此心照不宣,那就是我们没有必要再同居下去了,所以去向布鲁劳尔教授退租。

「我不希望你们离开,」布鲁劳尔教授对我们说:「我可以降低房租。」

「不是房租的问题,是走路去学校太远了。」

「如果你们非搬走不可,可以帮我找几个中国学生吗?」

「为什么要中国学生?」我问。

「中国人安静。我们几乎感觉不到你们住在上面。」教授说。

我给他一个登广告的电话号码。第二天,它出现在西北日报:

教授家的公寓阁楼出租。状况良好,只租给中国人。

孟功看了广告租下了它。

孟功是我在西北大学第一个认识的中国人。不像在柏克莱,埃文斯顿很少中国面孔。

孟功并不是真正的中国人,他来自马来西亚,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个如此外向,而且面对女孩子毫不害羞的中国人。一般中国人,总是对女性采取退缩的态度。在中国同学会举办的舞会上,主办人必须用力把男生拖到女生面前,这时,男生必须鼓足勇气向女生邀舞,而孟功却会获得舞会上每个女孩的电话号码。

孟功总是兴高采烈。他如果不说话或大笑,就会哼哼唱唱,还能哼出一首完整的交响曲乐章,使他成为我眼中真正的音乐家。他拉小提琴,我对他的仰慕更升高了一级。他在校内管弦乐团担任第一小提琴手,使他成了一位巨星。

「你怎么会喜欢公寓阁楼?」两个星期后,我遇见孟功时问他。

「我再也不住那里了。」他说。

「怎么回事?」

「我被赶出来了。」

「你干了什么?该不会是对他们的女儿做了什么吧?」

「开什么玩笑?她才十几岁。其实我和房东处得很好,只是他们受不了我的高传真音响和周末派对。」我去拿了份西北日报,果然看见上面有一则广告,只是这次写的是:

教授家的公寓阁楼出租。状况良好,不租给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