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西北大学研究所两年后,我完成了全部必修课程。下一步是参加资格考试,取得进入PhD.,也就是哲学博士课程的资格。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要叫哲学博士,我从来没修过哲学课程啊。
我参加了考试,结果铩羽而归。
这不是我第一次考砸。中学时,我从来没有一年的期末考所有科目都能通过,尤其数学和历史是最常考不及格的。每年暑假,当哥哥姊姊在海滩上消磨时间,我必须上暑期班。但这次没有暑期班,有的只是炼狱,给予了我再次的机会去忏悔和一年后重考。
「你的麻烦就出在你把数学当成物理。」伯尼对我说。
「每个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就我所知,物理是观察大自然的科学,而数学是一种思维过程的逻辑。对一名物理学家,数学只是用来表达他所观察到的事物的语言,而不是自然的一部份。如果没有物理学家,自然还是自然;但没有了数学家,就没有了逻辑。」
伯尼有硕士学位,而且是一名大学物理教授。我认为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由于他的室友回印度尼西亚了,他必须另找栖身之所,而我也是。我们在高架铁道西边的福斯特街找到只有一间卧室的公寓,位于城里的贫民区。即便如此,房租对我们而言还是太高了。后来,我在一场妇女会为国际学生举办的派对上遇到了拉菲‧拉齐,他也正在找住处,就加入了我们。
这间公寓二楼的小小卧室,窗户正对着高架铁道,每次列车驶过,窗棂就会震动,房间也会被闪过的车灯照亮,而且车声震耳欲聋。房间这么狭小,挤进了三张床后,室内几乎没有空间可以走动,所以我们只用来睡觉;要做功课,只能在客厅里。
「我们在基布兹(以色列集体农场)就是这样。」拉菲说:「如果有双层床,我们会挤进六个人,就像住在隔壁的房客。」
我们不知道这幢公寓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他们都很安静,只见从早到晚进进出出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都留着黑色络腮胡,穿着黑衣。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只会无言地点头响应。
我们公寓的另一头,住着一对领救济金的黑人夫妇。他们告诉我们:其他的邻居是阿米希人。还有基于良心的反战人士,他们在附近医院服务以替代服兵役。
拉菲是出生在以色列的犹太人,外表多刺,内心温良;其他人都是来自欧洲来的移民。他会说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一些俄罗斯语,因为他母亲是俄罗斯人。
「你是怎么学会阿拉伯语的?」我很好奇,以为犹太人和阿拉伯人是水火不容的。
「那是我的母语。我父亲那一边的家族,从圣经时代就住在那里;但在那里,犹太人是少数。」
「你有遭受阿拉伯人的歧视吗?」
「没有。在欧洲的犹太人到来之前,我们一直和睦相处。后来,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就开战了。」
「为什么开战呢?」
「土地、水和地区统治权。」
「在开战之前,土地是属于谁的?」
「那要看你跟谁说话,是阿拉伯人,还是犹太人?」
「你认为那个地区还会有和平吗?」
「只要以色列周遭的阿拉伯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以色列就会有和平。他们一旦停战,就会是以色列的末日。所以这与政府所属的政党无关,国家政策就是鼓励阿拉伯国家之间勾心斗角。」
「你们在问候时不是都说Shalom (和平降临于你)吗?」
「不,阿拉伯人是说Salaam Alikom,犹太人才说Shalom。」
「两者不都是和平的意思吗?」
「为什么你们中国人见面打招呼,都用各种方言互相问候对方:你吃过饭了吗?」
「因为不管你去到在中国的哪个地方,都没有足够的食物可以吃。」
「所以你就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这么说。对吗?」
拉菲认为,吸引女孩子的条件就是诚实坦率。「但她们都当我是兄弟。」他抱怨:「我想要她们把我当男朋友。」
我见过拉菲所有的女朋友:茱蒂.隆、高桥可可、露西。我终于明白怎么一回事:「你总是表现得好像还生活在集体农场。」
「怎么会呢?」
「你对待她们,好像她们是你的哥儿们。我是说,好像把她们当男孩。」
有一天,他在佛罗里达的女朋友要他去共度复活节周末。他出发前向伯尼和我提出一个「投资机会」的建议。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现今客机发生事故有多频繁?」他问。「如果你们每人投资一点小钱,我就能在机场的保单贩卖机上买一份飞行保险。一旦我搭的飞机摔下来,你们就能收到一些钱。」
这好像在买彩券,那是我认为最愚蠢的『致富』方法;更糟的是,这像是把自己的幸运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之上。
「如果我的朋友能从我的不幸获利,我觉得很好。」拉菲争辩:「只要因果不颠倒就行。五块钱,你们去机场付的出租车资也就这么多。」
如此,伯尼和我都给了他五块钱。
谢天谢地,拉菲毫发无伤地回到埃文斯顿。我很好奇,想知道保单贩卖机是怎么运作的。
「简单。你在一式两份的申请单上填写日期、航班号码和受益人的姓名、住址,把原件连同保费放进机器,把副本寄给受益人就可以了。」
「我们怎么都没收到副本?」
「因为我没有送出去。填好表格后,我问自己:如果飞机没失事,你们的十块钱就被浪费了。从另一方面说,如果我不买保险,飞机真的坠毁了,你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要我负责。所以我要把钱善加运用,就把申请书撕了,到酒吧点了两杯酒向你们的慷慨致敬。」
「你这个王八蛋!」
「你是说,你宁愿看到保险公司的肥猫们喝下那两杯酒,而不是我?」
我还能说什么?
「除了这件事,你这趟旅程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
「这次我吻了她。」
「感觉如何?」
「毛茸茸的。我讨厌女孩留长发,它们跑进我嘴里。」
伯尼曾多次提到一个在印度尼西亚的女孩。
「她是你的女朋友?」拉菲问。
「一个碰巧是个女孩的朋友?是的。」
「有什么不同吗?」
「女朋友是你计划要结婚的对象。」
「你有想过跟她结婚吗?」
「是的。但是要怎样才能知道她是否跟我想法一样?」
「直接问她。」
「就我们的习俗来说,事情没这么简单。在问一个女孩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之前,你必须先确定一下。如果她不同意的话,我们现存的友谊就到此为止了。」
「你现在人在美国,」拉菲说:「你应该按照美国的方式。再说,她怎能阻止你写信呢?」
当下,伯尼向我们出示了那个女孩的相片。
「多么美丽的女孩!」拉菲大叫。
「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还没被人抢走。」
「你认为我应该问她吗?」伯尼问。
「你会有什么损失呢?如果她不喜欢你,你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她。」拉菲说。
几周后,伯尼兴奋地对我们说:「她要来了。」
「来埃文斯顿?」
「是的。」
「她要来学什么?」
「她不是来当学生,是来当我老婆的。」
「你的老婆?几个礼拜前,她还是你『碰巧是个女孩』的朋友,连女朋友都不是。怎么会变成你的老婆?」
「我们通过代理结了婚。」
「这么简单?」
「没那么简单。我必须结两次婚。一次在法官面前用民间的方式,一次是举行一场穆斯林婚礼。她是穆斯林。」
「全都用代理的方式?」
「是的。」
然后,他拿照片给我们看:他哥哥拿着伯尼的相片,新娘坐在他的旁边。
「你们印度尼西亚人啊…!」
「夏天过后不久,伯尼的新娘来了。维拉去旧金山机场接她。」
「她全身只穿了一件单薄飘逸的连身纱笼,里面什么也没穿。」维拉打电话告诉我:「她冻得发紫,但我不得不说,她真像个裹在纱笼里的天使。」
维拉必须带她出去买一橱子冬衣。她到芝加哥当晚,拉菲跟我搬出卧室,让给这对新婚夫妇。令我们吃惊的是,几分钟后,伯尼就跑出来加入我们。
「怎么回事?」拉菲问。「她是这么个美女!难道你不想领你的奖品?」
「我们还没结婚。」伯尼说。
「你不是说你们已经结了两次婚?」
「那是为了满足政府的规定和她父母的要求。我是天主教徒,必须在教堂结婚。」
「再结一次?在你所谓的婚姻生活之前,你到底要结几次婚?如果你不进去,我可要进去啰。」
「我在等华盛顿特区的教堂颁给我结婚许可证。麦奎利克迪神父告诉我,可能要等上一个月。」
「你就不能请他在他的教堂里主持吗?」
「我问过他。他说他必须得到一张许可证。对外国学生,许可证必须由华盛顿发出。外国人隶属华盛顿教区,不是本地教区。」
「现在我终于了解恰克为什么说你会下地狱。这是你为自己创造的地狱。」看到有人假藉上帝之名,定出这么愚蠢的规则,只是让其他的笨蛋来遵守,我实在无法隐藏我的轻蔑。「下地狱去吧,伯尼!」
我对纽曼俱乐部的麦奎利克迪神父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从椅子上站起又坐下,听那些含糊不清的拉丁文。」我和维拉一起去作过弥撒。我想我最好把事情弄清楚:「你以为上帝会喜欢这样吗?」
「我不是上帝。」他说。
「你会喜欢别人这样对你吗?」
「我喜不喜欢,这都和上帝无关。你为什么不常来我这里?我们可以一起想想看是否能弄明白。」
此后,我一周一次去纽曼俱乐部找麦奎利克迪神父讨论。在他向我解释有关弥撒的所有内容后,我对他说:
「我能理解你敬爱、服从上帝的方式,我不应该有所批评。但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依照你的方式?在我的兄弟姊妹之间,我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去爱我们的父母。在中国,宗教是个人的事。没人会试图改变别人的信仰。以我母亲的娘家为例,我外婆是佛教徒,我外公是无神论者。我母亲就读天主教学校,所以基督是她能接触到的、最亲近的神。他们都没有设法去改变别人,我甚至听过我母亲的佛教徒朋友--一名虔诚的尼姑,训斥她不常上教堂。当传教士告诉我们:只有他们的上帝是真神,没有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举个例子:维拉教堂里的神职人员曾经在乡村教堂任职,有一天看到他的教堂信众之一去庙里烧香。他过去提醒他:在上帝面前不该有其他神明。这人说:『我儿子病得很重。』牧师说:『去教堂祷告。』『我去祷告了,但若无效,怎么办?』」
「这个人还是要去向其他的神明祷告。」麦奎利克迪神父说。
「就算其他神明不是真神,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问。「你知道,我们中国没有本土宗教。所有的宗教都是外来的。」
「儒家呢?」
「孔子不是神,他是哲学家。」
有一天,我们的讨论触及到圣经。
「谁是《创世纪》真正的作者?」
「人们认为是摩西。」
「他是怎么想到用泥土呢?在地球上诸多的材料中,他为什么认为上帝会选择用泥土来创造人类呢?」
「没人知道。想象一下你是追随摩西出埃及的群众之一,和摩西一起围着营火坐在地上。可能有人会问他,上帝是如何造人的。他可能会回答:上帝是全能的。人们可能会问:用什么造的?他可能会回答:用任何东西。因为在沙漠中,营火周边没什么东西,他可能会抓起一把泥土,把杯子里的水洒一些在上面,然后说:比如用这个。」
我们相视大笑,从此成了朋友,每周见一次面,持续了一整年。
有一天,我在去过加州回来后去看他。
「在我们驾车从旧金山去圣克鲁兹的时候,碰巧跑进一个叫『圣城』的小镇。」我告诉麦奎利克迪神父:「所有的墙壁和户外广告牌上都写着:『弥赛亚在此』。几经打听,我们在山丘上的房子里找到那位『弥赛亚』,他正和几个朋友、或者说门徒,在厨房里喝咖啡。我们问了他一连串问题,谈话一度触及种族,他对我说:『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但都各有不同的任务,就像身体的不同部位,有头,有四肢。』接着我问他:『谁是头?』他说:『白种人是头,黄种人是手,而黑人是脚。』我们为他这种白人优越论的隐喻大笑。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说:『手和头一样重要,你会在意失去双手吗?』」
「这种江湖骗子到处都是。」麦奎利克迪神父说:「不必理会他。」
「但,这不就是和耶稣同时代的人口中的耶稣吗?那个时代的犹太人是如何理解『三位一体』呢?」
「你在暗示什么呢?」
「因为耶稣说他会回来,难道您不该赶快去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个骗子,还是弥赛亚呢?」
他大笑,随即白了我一眼。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主教正式宣布天主教徒被允许火化死者。
「我不认为主教有资格代替上帝发言,去谴责或赞美一种行为。」我对麦奎利克迪神父说:「假如有人在主教说『这是可以的』之前被火化,那该怎么办?死者的灵魂可以获准上天堂吗?星期五吃鱼是另一个例子。如果我决定不吃鱼而改吃牛肉呢?让我感触最深的,莫过于看到有人为病人向上帝祷告。难道上帝不会更明白吗?当我弟弟生病时,我不必要求我母亲带他去医院,因为我知道她会这样做。如果我真要求她这样做,我要么是不信任她,要么是向她表明,我比她更关心我弟弟。」
「不知所措只是人类正常的行为,你记得当耶稣的门徒问他怎么祷告时,他怎么说?『在你开口之前,上帝知道你需要什么。』他告诉他们,只要念主祷文,就像这样:『我们在天上的父…。』就像星期五吃鱼,并不是来自上帝的诫命,而是教堂威权人士提出的,目的是要他们用自己的献祭来纪念基督的牺牲。当他成为一名天主教徒,除了接受教义,也要遵循仪式或文化。当你进入这所大学的博士课程,不只要取得研究成果,也被期待要遵循戴博士帽、穿博士服和领取文凭的仪式。如果你喜欢吃鱼、讨厌吃牛肉,我会豁免你在星期五吃鱼,而改吃牛肉。」
伯尼的结婚许可终于到了。拉菲和我必须搬出公寓。在高架铁道西侧的枫树街上,我们找到一个寄养家庭中的一间房。房东太太和他的寄养儿童占用楼下,拉菲和我住在楼上的一个房间,另外一间住着一名老妇,长得像白雪公主童话里的巫婆。当我们走进去时,她透过随时会从鼻尖上掉下来的眼镜,怀疑地盯着我们。
「妳有年轻时的照片吗?」拉菲问她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依我看,妳很像刚当选的美国小姐。」
她吱吱咯咯地笑了起来。从此,不论早晚,她总是面带微笑地和我们打招呼。白天我们待在学校里,所有的空间完全属于「美国小姐」;到了晚上,我们接管厨房和餐桌,做饭、用餐、作功课。这是个完美的安排,除了必须和拉菲共享一张床。
我们搬进去后没几天,一个穿套装的男子半夜闯入我们的房间,把我们从床上拖下来。有个女孩跟他在一起。
「你在我床上干什么?」我问。
「你的床?」
「你以为我怎么进得来?我有这个房间的钥匙。」
我们叫房东太太来处理。
「你已经三个月没有付房租了。」她提醒这个闯入者。
「我跟妳说过我下个月会付房租。」
「来不及了!」
这人坚持他仍拥有住房的权利,并要我们离开。现场立刻乱成一片,有拉菲和我的抱怨、入侵者的抗议、房东太太的忿怒、胡涂女孩的啜泣,以及楼下传来孩童们的哭叫。接着,一名警察出现,这个入侵者才被拖走。
「警察怎么来得这么快?」我问。
「他是我女婿。」房东太太说。
谢天谢地,我们没在那个地方住多久。学期结束,拉菲在福特汽车公司找到一份差事,搬到底特律去了。我的一位同班同学约翰‧舒瓦兹、一位来自以色列主修医学工程的学生艾伦‧葛勒,跟我合租了音乐学校对街的一间公寓,隔壁是一个学生课后活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