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间,李浩立刻插上门栓,扑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低声地呜咽起来。
与父母失散已经整整十一天了,这十一天里的每一天都是他十三岁人生里最黑暗、最无助、最痛苦的一天。
那天在车站,仓促之间,他还是清楚地记住了父亲说的“丁家山货”,只是他操着一口浓重的苏南口音,被问路梁越人基本听不懂他的话。
所以,他得到了错误的指引,在繁华的鼓楼大街之间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天。
白天,身无分文的他学会了捡拾垃圾堆里的白菜根、烂菜叶充饥。
晚上,他则学着其他孩子,或紧贴着闷着火的卖早点摊主的炉子、或蜷在富人家的门廊下、或和其他流浪儿挤在一起相互取暖,捱过一个个漫长而刺骨寒的冬夜。
三天后,他觉得自己这样无头苍蝇般乱撞不行,就给自己定了计划,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逐街道寻找“丁家山货”。
遇到务远的那一天,李浩本来是要到府后街寻找目标的,李浩那十个香喷喷的热包子,让一直努力坚强的他跑到无人的角落里痛哭了一场,也就没有能走进府后街,从而与“丁家山货”错过了。
他把不舍得吃的八个包子,分给了照顾过他的流浪儿。
“哥们儿!你放心,以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流浪儿们出于感激的一番话,令李浩感到了深深的绝望:难道,我以后会一直这样无家可归了吗?
于是,寻找“丁家山货”的途中,他突然就流泪了。
“小兄弟,你怎么了?”问话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很清瘦的姐姐。
抹去眼泪,李浩告诉她,自己和父母在火车站走失了,已经找了几天,却一直没找到他们。
他知道父母在做着既危险又隐秘的工作,也大概猜出那天父母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让自己自行离开的。
所以他没敢告诉她自己在找“丁家山货”,他知道,父母父亲在紧急时告诉自己的地址,一定是一个需要保密的地方,告诉了陌生人,也许就会害了父母和山货店里的人。
海薇有两个弟弟,小弟弟的年级和李浩差不多,主动收留李浩,一是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二是觉得带着李浩,行动时可以做一下掩护。
南庄镇距离荷塘村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所以海薇决定在南庄镇落脚,抽时间再去荷塘村打探情况。
带着李浩走进南庄镇时,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了。
和李浩相处的这几天时间里,以海薇这个初级特务的水准也能感觉到李浩关于与父母走失的事情,并没有完全和自己说实话。
而且,这个孩子年纪不大,却很有自己的主意,不是那种言听计从的孩子。
短短几天,他们之间已经爆发了三次争吵,准确的说,是李浩在据理力争,海薇在歇斯底里。
第一次争吵是海薇好心带李浩去买衣服,李浩却执拗着不想买,说身上的衣服只是脏了,洗洗就好了。
其实,是素昧平生他不想要陌生人的东西。
海薇则坚持说明他身上的衣服太单薄,必须买件棉袄和棉裤。
结果,衣服别别扭扭买回去了,李浩却怏怏不乐,海薇因为自己花钱了还没看到个笑脸,心里不快,就一直念叨着“狗咬吕洞宾”“我也是白操心”地数落了他一顿。
第二次争吵是海薇要带着他来南庄镇,李浩不肯,坚持要留在梁越继续寻找父母。
苦口婆心劝不动,海薇怒了:“漫无目的怎么找啊!说不定你父母已经回苏州了!”
李浩知道父母绝不会回苏州,也许他们去了那个叫“根据地”的地方,但是他知道,只要找到“丁家山货”就一定能和父母团圆!
只是,找到“丁家山货”是属于他和父母的秘密,不能告诉外人。
李浩毕竟是孩子,在海薇的软硬兼施之下,终于,他想妥协了,便嗫嚅地说:“那个,你知道丁家山货在那儿吗?”
海薇目光一凛,盯着李浩的眼睛:“问它干什么?”
李浩躲开她的眼神:“我流浪的时候,有个小兄弟,说他晚上就住在那家山货的货仓里,我要是饿极了,就去那儿找他,他能给我吃的。”
海薇继续捕捉着他的眼神:“你现在,不会打算离开我继续流浪吧?”
摆脱掉这个喜怒无常的海姐姐束缚,这个念头,确实不止一次地在李浩心头闪现。
只是,总体来说,跟着她,起码不至于挨饿受冻,所以,李浩摇头:“我,只是想和他到个别。”
海薇突然笑了:“咱们只是去南庄镇探亲,又不是不回来了!嗯,梁越我比你熟,这样吧,咱们先去南庄镇,回来后,我再帮你找那个店,好吗?”海薇缓和了语气。
李浩低头想了想,山货店也不可能搬走,没必要惹得海薇姐太生气,那,就先陪她去探亲?
见李浩点头,海薇笑咪咪地:“我去买火车票了,你在家里等我,哪儿都不许去,千万记住,现在快过年了,拍花子的多,你要是被人拐了,就永远找不到父母了,知道吗?”
李浩点头,心里好笑,这番话吓唬五六岁的孩子还行,吓唬自己?
有拐十几岁孩子的人贩子吗?
海薇的家是租的别人家的二楼,一共租了两个房间带一间小厨房,茅厕在一楼院子里。
李浩来之后就住在她的书房里,住进来的第二天深夜,他就挪开报纸堆,从松动的木地板下面找到了电台。
因为他们家里也有一台,在父母大衣柜里的一个破箱子里,来梁越前的一天深夜,有人来家里取走了电台。
李浩也观察出海薇不是普通的邮局职工,因为她有枪。
她的枪白天装在包里,晚上放在枕头下面。
她肯定不是日本人,也不会是和父母一样的人,父母和父母的朋友们都很友善,而海薇姐言语之间总流露出一股戾气。
那么,她就应该是父母常说的“特务了”?
李浩听见楼下的海薇在对女房东说:“看着我弟弟啊,不要让他出门。”
他心头一跳,突然有点后悔说出山货店的名字:“海薇态度的转变,是自己说出丁家山货这四个字之后!”
于是,他决定跟着她,如果她真的去火车站就算了。
如果她去“丁家山货”怎么办?会连累到父母吗?
李浩出院门前,女房东剥着蒜葱从厨房跑出来:“哎!孩子!你姐不让你出去!”
李浩呲牙一笑:“我想上大号!我到街口的茅房去!”
女房东犹疑着,没再阻拦。
海薇的个头虽然和李浩差不多高,但是她穿着高跟皮鞋,走路的速度不快。
李浩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期间她几次回头,大概关注点在成年人身上,所以没有发觉身后的李浩。
李浩知道这道街,就是府后街,四天前他来过,因为接受陌生人给的十个包子,哭着离开了。
于是,他看见了“丁家山货”那个协挑着的黄色幌子。
眼泪一下子就模糊了双眼,他似乎看得见父母就在店里焦急地等待自己。
“女特务!”李浩咬牙切齿地暗骂着。
海薇迈步走进了“丁家山货”。
店里有一对夫妇在采购年货,四十多岁的店主正在推销着木耳、蘑菇。
小伙计则笑盈盈地迎过来:“小姐,您是买山珍还是买海味?这过年啊,别家店都涨价,我们家还是老价钱。”
“嗯,我们局想给职工发点东西,要得多,你们有货吗?”海薇作出颇有兴趣的样子,认真地看着一个个布口袋里的山货。
伙计则盯着她的背影,脸上挂着笑,眼珠子却叽里咕噜地滚动着。
“有!我们后院有仓库,您要多少都行,还能送货上门!您看我们这海米,个大,还不使盐水泡,不压秤,您买海米准没错!”伙计笑得近乎谄媚了。
店主则全程耐心解答着自己顾客的询问,除了海薇刚进店时,他冲她哈腰微笑过一次外,再没往这边看过一眼。
店主和伙计的态度没有可疑之处,他们后院也有货仓,看来,这家店没有异常,李浩也没撒谎?
李浩和父母是在火车站走失的,他不在车站找,却在满城里找,他要找的会不会就是这家山货店?
那么,这家店有什么奥妙?他为什么不敢告诉自己?
路上,海薇用公用电话打出了一个电话:“府后街有家丁家山货,你们注意点!”
海薇打电话时,李浩飞快地往回跑。
这短短二十几分钟,他一直在“离开”“不离开”间徘徊,最后,他坚定地迈进了院子。
他知道,自己此时离开,山货店就在劫难逃了。
迎着女房东不满的胖脸,他笑着作揖:“婶子,您可告诉我姐啊?求求您了!”
“拉个屎需要个把小时吗?现在兵荒马乱的,怎么那么不听话。”女房东冲着李浩上楼的背影,用他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着。
海薇高跟鞋声在院子里一响起来,李浩的心就急速地跳,他耳朵贴着门,隐约听到女房东在和海薇嘀咕着。
果然,高跟鞋声在李浩门前停住了。
“砰砰砰!”敲门声吓了李浩一跳。
他忙脱掉棉袄,装出一直在家的样子,去开了门。
海薇的脸色阴沉着:“你刚才出去了?”
“我,去茅厕了。”李浩说。
“啪!”海薇用力在李浩脸上了甩了一巴掌:“你为啥就不知道感恩!为啥就不听话!你到底想干啥!”
三连问,吼得海薇直咳嗽。
李浩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他用力忍了回去。
片刻后,他抓起床头自己的格子呢外套穿上,围上围巾就外走。
海薇一把拉住他:“你去哪儿!”
“谢谢!”李浩转身,冲着她深深一鞠躬,转身拉开了门。
揉着刚打过人的右手,海薇突然说:“我保证,从南庄镇一回来,我就带着你找你父母!”
一阵寒风吹过,李浩冷静了一些。
自己刚才之所以回来,不就是为了山货店的安全吗?
先稳住她,等探亲回来,自己找机会去山货店找到丁叔之后再说吧。
这三次冲突之外,海薇的喜怒无常令李浩开始怕她,她常常会毫无预兆地情绪波动起来,或者脸色阴沉的可怕,或者抓起触手可及的东西就往地上摔。
逐渐,海薇对李浩戒备重重,李浩对海薇的好感也几乎消失殆尽。
在梁越火车站等车时,李浩经过与父母离散的地方时痴痴地盯着那里,他多么希望那一天能消失掉,那么,此刻的自己还会再父母的呵护之中。
看到李浩眼中的泪水,海薇知道他一定是想父母了,便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放心,几天后咱们就回来,我一定帮你找到父母。”
李浩不知道,五个小时前的清晨,他的父母也在这里默默流着泪,登上了开往南庄镇的火车。
在牢里,不管多么苦,李仟坤夫妇都能忍,因为他们认为儿子一定已经被老丁保护起来了。
出狱后,知道儿子一直没有来山货店后,庞莹就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
老丁担心夜长梦多,就让准备返回根据地的务远和小奎把他们夫妇带走。
年夜饭前,务远带着鸡蛋和几个苹果去看了李仟坤夫妇。
他们被安置在距离行委会大院不远的三间红砖房里,李仟坤一到根据地就去行委会报到了。
庞莹还在收拾房间,节后才能开始工作。
务远去的时候,李仟坤还在开会没回家。
看见务远,庞莹的眼睛就湿润了。
得知务远见到过儿子,还给儿子买过包子,庞莹心里就特别愿意亲近他。
务远安慰她:“您放心,梁越的同志们一直在寻找李浩,我这两天忙完手头的事情就回梁越,帮着一起找。”
坐了一会,务远逃也似的走了,他受不了庞莹哀求的目光,好像只要他一去梁越,就能找到她儿子似的。
务远一回到荷塘村,就得到了好消息。
他和小奎去梁越期间,特务连对枣树林进行了拉网搜寻,在一块石头下发现了一根竹管,里面是包括南庄镇在内的根据地所有村镇的军事布防图,其中行委会、各师团驻地均做了标注。
“曦文!务连长回来了!”年初一早上,还在梳洗的陶曦文和林小屏同时扭头。
一身灰色棉军装,两条小辫搭在两肩,辫梢系着紫色头绳的吴晓旎,小蝴蝶般飘进了屋里。
脸上挂着可爱的小酒窝。
“真的!”曦文激动得瞪圆了眼睛。
“走!一会趁着拜年,把你憋了一个月的感谢释放出去!”晓旎的右手在半空划了道弧线。
“小妮老师,起这么早,是来检查内务了吗?让您的阳光也找找男生宿舍呗!”门外传来耿益群的声音。
晓旎见姑娘们都梳完头穿好了军装,就笑着说:“快进来!外面冷!”
四个男生就嘻嘻笑着进来:“拜年啦!祝三位仙女新年礼事事如意,都找到如意郎君!”
三个女生也哈哈笑着回拜,祝他们心想事成,都成为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结果,曦文他们又没见到务远,他又去执行任务了,问他去哪儿了,何时回来,战士们都笑着说:“保密!”
大年初一放假一天,南庄镇里有庙会,节前姑娘小伙儿早就缠着周霞给安排了两辆马车送他们去镇子里玩。
到了镇子里,小伙子们想去看热闹,姑娘则想逛街买东西,于是他们就商量好,下午四点在马车旁集合。
从出了日化店,曦文就觉得不自在,有种如芒在背的不舒服感。
于是,她故意拉着晓旎和小屏去卖针头线脑的摊位前,顺势躲在了一排排丝线后面。
很快,她捕捉到了一双眼睛。
那个是个头很低,很瘦小的女人,她穿着暗红棉旗袍,旗袍外面罩着黑色呢子大衣,整个脸都被黑围巾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
显然,失去目标的矮个子女人四下张望着,在寻找着目标。
曦文迅速把晓旎和小屏拉到一个卖花灯的摊位后面,透过缝隙指给小屏:“看,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