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教化

李承宗言罢，那名诸生再次起身言道：“青山先生所言极是！我等在戚先生膝下研究学问，代圣人立言。”

“而天下国民却不习六经，岂有德乎？”

说着，这位诸生面上忽变，带着不屑与鄙夷地说道：“学生曾听闻，昔年胡人不受教化，竟悖逆人伦，做出如父死，儿娶母的荒唐之举！更遑论什么族人之间违逆血脉，相互通婚；女子不知贞洁，夫死再嫁；男子不知克欲，蓄美无度。此皆无德之过也！”

“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理人伦，何以逾也？此乃德也。于是我等以圣人之德，修己身，正其家，而定天下。”

“学生曾亲身去往乡野阡陌，亲自访学。这才发现，寻常百姓尚不知六经，不知尧舜，不知大治之世何为，甚至多为不识字之人，如此何以谈德？”

“方此，学生以为青山先生的提议甚为有理，乃以辞赋谈思想，将圣人之言通过辞赋推行天下，将德为何物通过辞赋晓谕万民，如此方不失为我等圣人门下教化天下之责！”

“好！”

“邓兄说得好！”

此言一出，堂下诸生兴奋得脸色通红，恨不得当场便作诗三万首，再一首一首念给百姓听。

但沈立筠三人的脸上却是表情各异。

只见周巡年的面上似是惊叹，又是带着疑惑的，以手抚额，皱眉冥思。

而沈令月从小在西北长大。西北民风彪悍，少了中原的那些刻板规矩，所以本是听不懂什么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但待那位诸生言罢，却不知为何，沈令月的脸色突变，黛眉紧蹙，似是无所适从一般。

“噗嗤！”

沈立筠听罢，却是不由得嗤笑一声。

这一声嗤笑，打断了周巡年的思考，也引起了一旁种放的注意。

只见种放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温，看着沈立筠说道：“不知沈兄因何发笑？”

沈立筠笑道：“读书不过三两本，口中却声声言教化，此不令人啼笑皆非？”

“哦？”种放皱了皱眉，不服气道：“天下百姓不受教化，不知德，不知礼，教化百姓有何不妥？此不正是我等诸生之责吗？”

周巡年也是不由得连连点头。

沈立筠见状，挑了挑眉，说道：“敢问种兄，百姓需要什么教化？”

种放不假思索的吐出一个字：“德。”

“呵呵。”沈立筠笑道：“种兄以为，百姓无德？”

种放道：“正是。”

“百姓知礼，守法，尊亲，爱幼，哪个不曾有？一生为了饱腹而艰难度日，不曾坑蒙拐骗。而你，种放，却说百姓无德？何谓德？”

“正所谓人性本恶，人自生来便是自私而驱利，你只言百姓只为饱腹，却不言百姓为了逃避赋税而弃田逐利，如此逃脱责任之行，岂非有德？若不谈教化，人人皆如此，国家何以存续？”

沈立筠冷笑道：“逃避赋税？你可知百姓为何逃避赋税？”

“自然是失德。”种放平静的说道。

“笑话！”沈立筠冷声说道：“你可知去岁宋州的粮食收成几何？你可知宋州今年的粮食收成几何？你可知百姓一天要吃多少粮食？一月呢？一年呢？”

这一连串问题下来，种放腹中准备了一肚子理，却被生生哽在了喉中。

感受到沈立筠嘲弄的目光，种放答不上来，只好说道：“在下乃圣人门下，不善于农事。”

“哼，不善农事？你当然不善！”沈立筠冷笑道：“因为你一口一个教化百姓，从来没想过这些。你只知所谓的教化百姓，去推行你的什么六经，却从来不曾想过，百姓同你们一样，也是人！”

“百姓并非一件可有可无，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会苦，会笑，会喜，会怒，饿了要吃粮食，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有爹娘，有子女，他们努力务农，也只是为了填饱自己和爹娘与子女的肚子，种兄既然认为他们无德，敢问种兄与他们又有何不同？”

“莫非种兄非人？”

“一派胡言！”种放憋红了脸，起身喝道：“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便在于我乃圣人门下，聆听圣人之言，研究孔孟学问，代圣人立言！”

“种兄饿吗？”

“有一点儿，如何？”

“种兄渴吗？”

“在下能忍住，怎么了？”

“种兄有爹娘吗？”

“自然是有，你是何意？”

“种兄可孝顺爹娘？”

“在下乃圣人门下，若不孝顺父母，与禽兽何益？”

“种兄有儿子吗？”

“以后会有的！沈立筠，你到底想说什么！”

种放彻底怒了，他心中本来就以为沈立筠出身商贾之家，腹中空空如也，毫无真才实学。

而沈立筠受到圣上如此眷顾，无非是巧言令色罢了，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眼下一见，种放彻底相信了沈立筠此人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一言一行尽显无赖风采。

沈立筠深深的看了一眼种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种兄你会饿却不慌，只是你知道讲学罢了会饱餐一顿；你口渴得紧，却还能忍受，是因为你知道讲学罢了会有香茗伺候；而你口中所谓的野人呢？”

沈立筠苦笑着说道：“去岁黄河泛滥，宋州被波及大片农田，今年又是，粮食几近颗粒无收。”

“种兄，你自洛阳而来，沿途可见过路边饿殍？可见过骨瘦如柴的妇人和她怀中几乎要饿死的婴孩？可见过为了一口水儿而互相推让，最后全家渴死？可见过因为缺衣少粮，不得已活生生掐死了刚生下来的孩子？”

“我……我……”种放沉默了。

“你当然没见过！”沈立筠沉声说道：“只因为你从不事农务，却能吃饱穿暖，食足水饱，而后还能坐在暖屋里安心读你的圣贤书，口中念念要教化百姓，而他们不行，他们没粮食吃，没水喝，你口中失德的百姓只能苦苦等死！”

“教化？笑话！”沈立筠喝斥道：“百姓何须你来教化？百姓们就没有父母吗？没有孩子吗？虎狼尚且爱子，何况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