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两具孩童尸体,死亡时间推断,大约在昨儿夜里亥时前后。
女童约莫七八岁,瘦骨如柴,被早起卖胡饼的阿伯,发现死在坊巷口。男童小一些,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养得圆头胖脑,被发现死在离坊巷口不到一里地的酒楼门口。
两个孩子都中了断肠草的毒,后被人放干了血。因着死因一样,发现尸体的地儿又格外近,所以便一并处理了。
“哎。”孔本全收起银针,摇头叹气好一阵。
“妈的,要是被老子逮到,老子非废了他的手脚筋儿不可。”负责缉捕的不良人唐豹骂骂咧咧道。
大理寺的不良人不同于内卫,是由一些有恶迹的人充当的官吏,所以说话便粗鄙暴躁了些。
“坊正何在?”
许锦之刚开口,就有官吏上前,作揖道:“某永达坊坊正陈达,见过许少卿。”
“昨儿晚上这一片没有金吾卫驻守吗?死了两个人,居然没人看见?”许锦之蹙眉。
“这......”陈达有些为难。
大唐设立宵禁制度,诸市置鼓,到了宵禁时分,便要击鼓警示行人。一坊坊正对于该坊的宵禁担任主要责任,而金吾卫则负责宵禁时分的驻守和巡夜。
一般来说,坊与市分得很开,这一制度一直执行得很好。但安史之乱后,长安城遭受反叛军的蹂躏,很多物品无法自给自足,大量物品和商贩们便由水路到长安,为了挣钱,有商贩无视宵禁制度,破坏坊墙,占街叫卖。
如今的圣人有意恢复唐初时的宵禁制度,但制度一旦遭到破坏,想要还原,就十分艰难。
譬如,唐初时,坊内极少出现酒楼。可如今,坊内不但酒楼常见,甚至,还偷摸着出现不少寻欢的地儿。
有金吾卫夜间找地儿作乐,或是对巡夜敷衍视之,已然是常态。
陈达不好明说昨儿夜里,负责巡逻这一片的金吾卫去暗窑子找窑姐儿寻欢去了,毕竟金吾卫的人,他一个小小坊正可开罪不起。
许锦之见他吞吞吐吐,心下明白大半,无意为难他,只把眉头皱得更紧。
“许少卿,这女娃的身份找到了,嫌疑人也找到了。”大理寺内卫跑来道。
这么快?
许锦之随着内卫到长安县县衙,县令王阜知拖着跛腿过来迎接,并告知他,午后,有一于阗国商人到县衙来报案,说自己的钱袋子被小贼偷了。他十分气愤,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路追到贼窝,把贼窝打了个稀巴烂,将小贼的同伙全部抓来县衙,立下功劳。
听到这里,许锦之冷飕飕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很好吗?然后呢?”
王阜知继续道:“然后死去的女娃,就是那个小贼。”
许锦之扬眉,“消息够快呀,王县令觉得这个商人就是杀死这些孩子的凶手?”
“不不......”王阜知摆手,“我只是觉得,至少,小女娃的死肯定跟他有关。蛮夷异族,难以教化,被偷了东西,内心愤怒,失手之下杀了人也未可知呀。许少卿不如亲自审审他?”
官大一品压死人,恰恰好,这许锦之恰好比自己官阶高一品,再加上他年纪虽轻,官威却盛,乍一瞪眼睛竖眉毛的,还怪吓人的呢。
许锦之下到县衙牢狱,这名于阗国商人就被提到了他跟前。
以前,许锦之在书上读过,由于于阗国崇尚汉风,所以于阗人的相貌非常类似中原人。不过,眼前的这名于阗商人,要比印象中的于阗人更像中原人,无非就是五官更挺拔、眸色更深些,总之长相不俗。气度上,同自己对视时,并不如一般百姓般畏惧或慌乱,也不似那些刁民,见着当官的,就忙求饶喊冤的,始终从容不迫。至于其他方面嘛......杂色狐裘配窄袖袍和白色马裤,不伦不类。
许锦之对李渭崖的第一印象:此人其他方面尚可,但审美不大行。
“你就是他们口中的杀人犯?”许锦之冷声问道。
此话一出,李渭崖对许锦之也有了第一印象:看着挺年轻俊俏的郎君,怎么说话跟淬了毒一样。
“你说谁是杀人犯?”李渭崖声音更冷。
许锦之一愣,“纠正一下,嫌犯。说说吧,昨晚宵禁后,一直到天亮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这些我跟王县令都说过了。我们住在云福客栈,宵禁后,没有出过门。我们很遵守长安的规矩的。”李渭崖一副“我是长安第一遵法守纪好市民”的表情。
“有人能证明吗?”许锦之又问。
“我的两名随从。”李渭崖回道。
“我指的是,除了他们外,还有没有陌生人能证明。”许锦之皱眉,他一向不爱跟理解能力差的傻子说话。
“我们各自待在房间睡觉,你说呢?”李渭崖理直气壮。
诶,这嫌犯脾气还挺大。
“你不是长安人,初入长安城,就没想着去青楼楚馆逛一逛?我看你也不像差钱的样子。”许锦之上下打量他,愈发觉得一个血气方刚的外地人,又有些闲钱,怎么能抵挡得住长安城这些销金窟的繁荣呢。
李渭崖顿时脸红脖子粗,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锦之看了看隔壁牢里关着的貌美胡姬,据说是他的随从,顿悟地点头,“也对,跟着你的这位,勉强算是绝色。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也正常。”
李渭崖一听,更生气了,正要辩解什么,却被许锦之轻飘飘打断,“我听说,那小女娃顺走你的荷包,里面有一封凭信,你在钱记柜坊存了八百贯钱,打算买宅子用的。你打烂贼窝,都没找到荷包,自然也找不回来凭信。柜坊不认账,你的钱讨不回来,你的随从还跟柜坊的人起了冲突——”
“柜坊的掌柜看我不是长安人,想要吞了我的钱,我们为自己争一争,怎么了?”说着说着,李渭崖瞪大眼睛,才明白许锦之的言下之意,于是气道:“你觉得这是我的杀人理由?你也太侮辱人了!”
许锦之闲闲地看过去,却听李渭崖下一句接道:“区区八百贯钱而已,我拿三块玉坠子也就抵上了。你不要觉得我会因为钱杀人,你也说了,我并不差钱。”
李渭崖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许锦之听出了炫耀的意味,于是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时,随风进到狱中,伏在许锦之耳边说了什么,许锦之脸色大变。
李渭崖就看着许锦之一声招呼不打地进来,也一声招呼不打地出去,突然记起临行前,师傅曾经提醒他,长安的官员架子都很大——他们不但有一堆礼节和称谓来彰显自己身份高贵,还总要在任何场合,故意摆出高姿态,将你碾压进尘土中。所谓的“贵人”,其实是“小人”。所谓的“风骨”,其实是“奴骨”,面对比自己身份高的,其实跪得比谁都快。
长安一行,开局就如此令人不快,李渭崖顿时觉得,师傅的话,真乃神言也。
另一边,许锦之出了县衙牢狱,见孔本全站在阳光下,战战兢兢,身边还多出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看见自己,连头都不敢抬。
“怎么回事?”许锦之问。
“是这样的,早上发现的两具孩童尸体,确确实实都有中毒迹象,但其中的男童......却不是死于中毒。”孔本全边说边冒汗。
原来,孔本全验过两具尸体后,就让仵工将尸体抬回大理寺,本想着回去后,再进行二次检验,没想到,自己还没回去,就被徒弟看出了问题——男童嘴里面起了些隐秘的水泡,从喉咙深处竟还散发着热气。他通过摸骨,发现男童的五脏六腑皆移了位,肚子微胀,似乎被人灌了许多热水所致,于是猜测,男童可能是被活生生烫死的。
“许,许少卿,我以为都是同一个案子,自然也是同一种死法,加上早上围观的人多,我老眼昏花、心烦意乱的,孩子的衣服穿得厚,我连他肚子的异样都没发觉,是我的过失。我愿接受任何惩处。”孔本全老得本就站不直的身体,此刻躬得更深。
许锦之看了他一眼——孔本全子从父业,一辈子为大理寺做事,从不偷懒,也从未出过差错,今天是怎么了?大约真是年纪大了的缘故。
“你原本可以拦下的,为了你的面子也好,为了饭碗也罢,但你知错能改,也并未酿成大错,此事便作罢。”许锦之说道,随后又看了一直低头不说话的徒弟一眼,“你叫什么?”
“卫戚,我之心戚戚然的戚。”年轻人答道。
许锦之皱眉,仵作一般都是靠祖传技艺吃饭,读书的可不多。这个年轻人居然念得陶公的文作。他是故意如此,还是......
年轻人微微抬了头,随后又低下头去,但许锦之还是看到他额头上被头发遮住的可怖伤疤。
许锦之心中顿时有了些猜想,却按捺不提,只夸了一句“后生可畏”后,就转身欲离开。
“许少卿,牢里的那位......”王阜知赶忙上前来,问他的意思。
许锦之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答道:“移交大理寺便可。”
王阜知笑得谄媚,一副将烫手山芋甩掉后,整个人神清气爽的样子。
县衙的一众官吏也跟着自家县令,对着许锦之一顿猛夸,说他天纵英才,又体恤下属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