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惊语手腕一顿,弧光闪过,隐藏在宽大的袖口之后。
陈泠月瞥见他的小动作,唇角微微勾起。
谢惊语:“姑娘,这是何意?”
陈泠月后撤一步,她眼下没有功力傍身,但估计谢惊语靠这般手段与她周旋,想来也不是能一击毙命之人,因而她也不怕。
“怎么?谢堂主不愿承认吗?天下间男子身份被夸大得那般金贵,谢堂主反倒是别出心裁。不过美人就是美人,雌雄莫辨才算真绝色。”
谢惊语叹气般轻笑,“姑娘平日讲话也如此夹枪带棒吗?”
陈泠月摊手,“因人而异,谢堂主难道不是想要我性命?又要羊羔温顺又要宰得趁手吗?”
谢惊语索性亮出刀锋,匕首握把初镶嵌着一颗蓝色玛瑙石,寒光一现,陈泠月旋身躲过,他见状不再夹着嗓子,声音清脆爽朗:“那你可真是有点难下手了。”
谢惊语步步逼近,她只好掀翻台下木桌抵挡,奈何右臂旧伤作痛,“咔嚓”一声,两力夹击下竟将木桌劈裂。
“鬼市仙要的可不是尸体,谢堂主何故要下狠手,莫不是被说穿了男子身份恼羞成怒。”
既然有人能拿到鬼市仙的金珠,断然不可能要在二层交代了性命。那么谢惊语作为守卫,也只有未通过考验之人才会被处理,只不过应当不是下死手。
谢惊语显然是有了私怨。
那么她已经算没有通过考验了吗?
曲中意,词中人,庄云帆与娄尔婷甚至都没有个结局,又怎么算是结束了。
谢惊语闻言倒真的收敛几分,喘了几口粗气,道:“那你倒是说,还有什么未尽之意?”
陈泠月退后一步,用木桌阻在身前,“谢堂主身上有股淡淡的松墨香,但细细闻来像是浸润在骨子里的陈旧腐朽的味道。想来,你能活到现在,应当是所谓‘长生丸’吊着性命吧。”
谢惊语面色一哂,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如果我没猜错,你大概是记恨娄大小姐的,或许你是那酒商之子豢养在府中的莺莺燕燕。”
“娄小姐这般风雅之人,府中装饰自然少不了引以为傲的松墨,此物味重,若往其中掺杂些其他香料,也很难发现。比如,你的食指粗长,却有一道黑线居中是力竭之相,经年累月的毒积攒其中。”
谢惊语仿佛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紧紧握着匕首的手只虚弱地握着。
他看向陈泠月,惨白一笑,“姑娘是行医之人?”
陈泠月点头,但见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闪过失意,心下竟有几分疼惜。她有心安抚:“既然是毒便有法可解,谢堂主自要珍重。”
谢惊语自嘲地仰起头,“听听我的故事吧,这些年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又不在意曲调的粗人径直上楼的,又被琴声吸引与美色周旋的。你是不懂音律的吧,女人就是好,水一样的性子,总能与万物共情。”
谢惊语的目的很简单,若能忽略靡靡之音登楼者就算不为美色所迷。陈泠月对上那张脸都忍不住多停留几分,能不拜倒在谢惊语裙裾之下的男人更是屈指可数。哪怕是女人在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之中迷了眼,他就会恢复美男子的样貌,依旧百试不爽。
这些人被迷得七荤八素,下点迷药丢出鬼市,省得料理起来麻烦。
倒是陈泠月这种又听曲儿又清醒的少之又少。连谢惊语自己都没发觉,与她讲话不必刻意魅惑,他反而自在。
“早些年,我是盛京南安王谢珉府上十分得宠的乐师,不仅通晓音律,更能与诗应和,常与南安王相伴,得其赏赐脱离贱籍,成了府上乐奴。之后,某位贵人生辰献奏,因这副皮相,还赐了姓。”
陈泠月听他的描述,被赐了皇姓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是麻木。就像是一件物品,标记上了所属。
“此后,宫中宴乐皆经我一人之手。每到夜间,那位贵人便会以赏乐为由将我召去殿中,实则行云雨之事。后来,这件事被贵人之妻知道,我被驱逐出宫。离开盛京时,也是寒冬腊月,我抱着这把琴,包袱里塞着银票。”
谢惊语似乎想到什么,眉头紧皱,“那是贵人之妻的打赏,就像打发小倌儿一样。轻飘飘的纸打到脸上,也像刀子一样疼。”
虽然他隐去称呼,但陈泠月已然猜出是谁,虽有咂舌但还是不合时宜地打断,“以天家行事,又怎会轻易将人打发,留你性命?”
他闻言,清澈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那时,有位太医相伴贵妻左右,似乎提过孕中不易见血光。”
“太医”二字陡然入耳,陈泠月的心被狠狠揪了下。
“贵妻”左不过是皇后,而那时皇后身边最信任的太医,也就是她的父亲——陈贺。
谢惊语又继续道:“后来我去了江南,还是害怕盛京中那位要杀人灭口,于是夜夜花天酒地,拥簇在人堆里,也认识了周轩羽。”
直到此时,陈泠月才知道,那位酒商之子叫周轩羽。
也是,他唱娄尔婷,唱庄云帆,无非从登仙楼出去的人将这二人当作谈资,但周轩羽却无人知晓,无人唾骂。
“原本盯在我身上的目光渐渐少了,与他几番往来,品酒煮茶终于像个活人一样。在他身边,我不必记起屈居人下的日子。江南风气开放,更无人追究我从何而来。”
陈泠月目光扫过谢惊语惨淡又绝美的脸,他艳红的唇角不经意间露出一丝餍足的笑意,连目光都变得温和。
“后来,他娶了正妻,明媒正娶的当家主母断然容不下一个男子与其争夺丈夫。于是周轩羽便将乔装后的我安排在府中。娄小姐忙于生意,对周轩羽后院花花草草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惊语顿了顿,才说:“只可惜,我们都低估了她的傲气。布置好的新婚府邸,每间屋子里悬挂着娄氏特有的松墨。小门小户又或是风月之地的女子甚少了解千金不换的墨是何味道,因而掺些麝香抑或是毒都无从得知。”
陈泠月冷冷开口;“本就是男人出轨在先,难道要娄小姐一忍再忍?何况既然是主母,将妾室发卖都是可以的。谢堂主若想指摘什么,恕在下难以接受。”
谢惊语摆手,将脸侧过去,“我是怨过,但终究也算明事理,周轩羽不仁也不怪娄小姐不义。只是可惜庄云帆此人,善结良缘,也被娄尔婷利用。”
陈泠月:“此话怎讲?”
“周轩羽下狱后,岐山盟接管了酒庄生意连同娄氏庄园一同收入囊中。只是一出离奇的水匪抢劫,岐山盟一夜间消散于大火,庄云帆自此消失。田宅山庄几番周转,最终被一东瀛女子买下。”
陈泠月:“你想说,那东瀛人就是娄尔婷?”
谢惊语点头:“我从狱中逃出来后,无颜再见人,便在鬼市谋生,消息更为灵通。”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就连庄云帆也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改头换面,吃了不少苦头。”
陈泠月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松香在周身蔓延,熟悉的味道让她从谢惊语编制的精妙故事中回过神来。
差点又要被分散了注意!
慵懒平直的语调在耳边响起,陈泠月猛得往身后看,只见陆阙颀长的身姿漫不经心地靠在窗前。
“啰嗦完没有,”陆阙才不管鬼市的规矩,他拂了拂衣袖,倾身,指尖勾起将陈泠月面具挑下,似在叫板一般向高台之上喊道:“敢动本王的人,当心烧了你着登天梯。”
陈泠月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突然出现,木梯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紫衣身影闪过,她被陆阙扯掉那件麻衣,抱在怀里,翻出窗外。
耳边只有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从头顶传来的不羁嘲讽:“耽误这么久,还以为这种江湖故事你这种天才都听腻了呢。”
陈泠月唯余哂笑,“王爷来得及时,只是这鬼市仙怕是只能下次再见了。”
陆阙不语,三下五除二带她从另一处偏僻小路翻了出去。
她这才知,初来时被蒙上眼睛,不过是制造一直往下的幻觉。鬼市与地面其实不过一段距离。这出口隐蔽,又无人看守,只是看上去破破烂烂,
陈泠月好奇发问:“殿下怎么知道这里能出去的?”
陆阙沉默一瞬,道,“纪崇把过年准备的炮竹拿出来,炸开了个口子。”
陈泠月:……
陆阙:“这么看我做什么?本王什么身份?走正门进鬼市还不知道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说着,他伸手将陈泠月一把拉上来。
外面寒风依旧,天色已经是日暮。
陈泠月身上只有单薄的裙装,忍不住瑟缩。陆阙见状将大氅扔给她,又拆了一支男子发簪给她。
“不想被看出来就换上。”
“哦,”陈泠月十分迅速地整理好,系大氅时,陆阙一边帮她盘发一边道:“这鬼市怕是不能再来了,想必你也知道方修远知道了你的踪迹。”
陈泠月点头,只是可惜没能拿到那玉玦。
“打开看看。”陆阙随意扔给她一个盒子。
陈泠月手忙脚乱地打开,正是那块白玉
陆阙负手而立,忍不住打量她的神情,见她目光闪过一瞬亮色才漫不经心道:“还是直接抢过来比较迅速。”
红灿灿的晚霞随着日落西山彻底被蓝黑夜色覆盖,枯树残雪映着寥寥星光,陆阙搓搓手,小声嘟囔:“对不起,昨日是我混蛋。”
“嗯?殿下说什么?”
陈泠月还在细细打量玉玦,耳边陆阙的声音忽大忽小。
陆阙对上她打量的目光,脸上自然挂不住,“哼,快上车,冷死本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