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左边的墙上,并排张贴着两张告示。从纸墨的成色上判断,一张已经贴出很长时间了,白纸早已被雨水冲刷成淡黄色,有些字已经模糊不清。羌兵们围拢上去,识字的小声朗读,边读边讲解给不识字的听。告示的标题是《防范夷人章程八条》:
一、外夷护货兵船不准驶入内洋,若有擅入者,即将夷商货船全行封舱。
二、夷人偷运枪炮及私带番妇、番哨人等至省,责成一体稽查,若有违规进入者,不准令其入馆,如有容留隐匿,即将该行商照私通外因治罪。
三、夷船引水、买办,应有澳门同知给发牌,不准私雇。
四、夷船雇用民人,明定限制,每夷馆一间,只准用看门人二名,挑水四名,夷商一人雇看货夫一名。
五、夷人不准内河驶用船只,分别裁节,并禁不时闲游。
六、夷人应禀事件,一律由洋商转禀,以肃政体。如系控告洋商(行商)事件,或洋商(行商)有抑措不为代转禀之事,仍准夷人自赴地方官衙门禀讦,立提洋商(行商)讯究。
七、洋商以杜私敞。
八、夷船在洋私买税员,责成水师查拿,并咨沿海各省稽查。
道光二十年五月二十一日
因为过去在家时也曾被官兵称呼为夷人,再加上二十几天前,在路上被先锋营的管带称为夷人,阿羊一时也糊涂了。以为这八条是冲着自己这帮人来的。可想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猛然想起半路上马帮老伯的那一番话,脑子很快转过弯来。原来告示上说的夷人,是指那些长着猴子脸、浑身是毛、双腿不会打弯的洋鬼子呀。
“噢,真是和洋鬼子打仗呀。”一个羌兵恍然大悟地说,阿羊和大家频频点头。事到如今,大家终于弄明白,大老远急急忙忙跑来交手的对象是谁了。
“嗨,看来这次打仗一点危险都没有了。”阿羊反复回忆马帮老伯形象生动的描述,还有先锋营那位神箭手黑脸大汉的炫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另一张告示的成色很新,明显刚刚贴出没几天。上面赫然写着:
广州府正堂余保纯为晓谕事:
夷人远涉重洋,入犯中国,不独官兵操必胜之算,即沿海贫民,已足以与之为敌,而绝其生机。查有汉奸恶徒,与外夷多方勾串,受夷目驱使,分班刺我军情,军中虽奉密旨,同官所不知,夷辄知之。且散布谣言,以恫吓将士,动摇人心。对此汉奸丑类,官吏及兵役人等,皆可捉拿见官,一经查实,即奉王命,斩立决,传首城乡,悬竿示众。
右仰知悉
道光二十一年三月初十日给,告示发大小城各坊实贴
“哎,这上面写着抓汉奸,这汉奸是什么人呀?是不是洋鬼子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羌兵问。
“不知道。也许是吧。要不怎么会跟洋鬼子一起干坏事呢。”阿羊分析道。
看完告示,羌兵们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路上如影随形的恐惧和忐忑,仿佛随着阵阵清风,烟消云散。大家纷纷坐到城墙根下,一边聊天,一边等候。
闲来无事,阿羊回过头来,好奇地端详起城墙。在远处看时,它高大结实,给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感。可靠近了才发现,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墙面早已斑驳不堪,拳头大小的凹坑一片连着一片;几株爬山虎顺着手指粗的缝隙向上攀升,茎须上还有几只背负着黑红相间甲壳的小虫子。有一株爬山虎的脚爪没有抓住墙面,藤蔓倒悬,随着微风在半空中无助地摇曳。怪可怜的。阿羊想到这里,伸出手,帮助它轻轻地靠在墙面上。可一松开手,茎头又跌落下来。
正当阿羊为这棵小草的命运担忧时,阿甲从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冒出来。他把阿羊拽出去七八步远,神秘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烧饼,递给阿羊:“诺,快吃吧。”
“哪儿来的?”
“这你就别问了。饿坏了吧,快吃。”烧饼热乎乎的,看来刚出炉不久,加上被阿甲揣在怀里,还带着他的体温。
阿羊咬了一大口,突然停下,问:“还有吗?”
“没了。就这块,好不容易弄到的。我吃了半块。饿得实在受不了了。”阿甲以为阿羊嫌半块太少,有几分抱歉地说:“下次吧,下次再多搞点。”
阿羊知道阿甲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悄悄指指身后的伙伴。阿甲明白了,“噢,你是说给他们弄吃的呀。哎哟,还是让阿禄他们想办法吧。我可没这本事。”
狼吞虎咽般吃下最后一口饼,阿羊感到肚子里好受多了。断粮三天了,只喝一点路边的河水,吃一点树上的野果,前胸和后背早就贴到一块儿去了,又紧赶慢赶跑了一百多里路,人都打飘了。
“哎,你找到主子了吗?”
“没找到。城里遍地都是兵,到处都是官府衙门。”阿甲说道,语气似乎很轻松。
“那正好,你还是和我们住一块儿吧,等打完仗再一块儿回去。”
“不了,我实在受不了阿禄和阿昌看我的眼神,把我当成毛贼似的。我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上次包围我们的先锋营,那个满脸大胡子的黑大汉还记得吧?他姓洪,现在是我大哥。他们待我不错,都是吃粮当兵,混饱肚子。我和他们住在一个大财主家里,房子很大。哎,如果你们找不到住的地方,也可以来住呀。阿昌他们还没回来呀?”
“没有,估计人生地不熟,难找吧。”
“可难找了。告诉你,广州府有两个城,这是大城,”他一指城门,“这叫正西门,顺着城墙外边的小道往南走,还有一个太平门,走进去是小城。听说大城里住着官府衙门和八旗兵,和成都府的少城一样;小城里住着平民百姓。”
“那你们住大城还是小城呀?”
“当然是小城啰。我们只能住小城。进大城这些八旗兵要盘查,生怕有人进去捣乱滋事。”
“分得这么清楚呀。”阿羊感叹道。
又聊了一会儿,阿甲说有事,便告辞走了。临走时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阿羊也想把对他的诸多疑问搞搞清楚,可人在跟前,哪好意思开口呢。
阿甲向南走出十来丈远,又停下,回头高声喊道:“得闲时来找我玩呀,就在太平门,进城走二十丈远右手第一家,大户人家。”阿羊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一直等到太阳躲到护城河西边那一大片房屋的后面,阿昌他们才气喘吁吁地从正西门出来。见头领回来了,大家都很兴奋,想站起来迎上去,可饿得懒得动弹。阿羊站起身:“找到齐大人了吗?”
阿昌两手一摊,“打听了半个城,也没找到。”
“怎么会找不到呢?”
“十有八九可能还没到吧。”阿昌无奈地说。
阿禄补充道:“真没想到,城里乱极了,到处是兵,都是这几天从外省开过来的。一口气问了七八个衙门,都说不知道,也都不管。”
“不管?不是皇上下旨让我们开过来的吗?”
“我看呀,山高皇帝远,皇上的圣旨在这里也不好使了。最后,我们一直找到将军府,里面出来一个小官,说外省兵一律自己找地方住下。”
“那粮饷呢?”阿羊这才注意到,同去的两个羌兵两手空空。
“粮饷,他们更不管了。”
“阿妈说,皇上从不差饿兵,怎么来打仗却没人管饭呢?”阿羊百思不得其解。
“连住的地方都不管,哪吃的更没人管了。”阿禄气呼呼地说。
“昨天在路上,你不是说一进城就有大鱼大肉吃吗?”一个羌兵饿得一边吐酸水,一边问。
“我们闭门羹都吃了七八回了。你没见那些当官的样子,一个个比土地爷还神气。和我们说话,都不用正眼瞧我们。”阿禄越说越来气。
一下陷入无粮无宿的境地,大家像热锅上的蚂蚁,阿昌也没了主意。在路上时,最怕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可兴冲冲跑到广州城,面对茫茫人海,这问题倒更加不易解决了。在荒山野岭,运气好还能住个路边的小破庙,或找个山洞挡风遮雨,还可以采个野果,喝点溪水,这里到哪儿找小庙、采野果呀。
“我想起来了,”阿羊突然惊呼道,“刚才阿甲来过,他说他和上次把我们当土匪包围的那个先锋营住在一起,也是自找的住处。离这不远。不如我们过去,先把今晚对付过去再说。”
“那帮人呀?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们。”阿昌咬着牙根恨恨地说。
“还有那个满脸胡子的黑大个,自称是什么神箭手,想起来让人头皮都发麻。”阿禄心有余悸地说。
见两个人都不愿意,阿羊不吭声了。说心里话,他对那伙人也恨之入骨,尤其是一想到春耕的死,更是恨不能抽黑脸大汉两个响亮的耳光。可事到如今,总得有个办法呀。
“不如就在城墙根底下将就一夜吧。我看这避风,蛮不错的。”阿昌说。
说着话,天完全黑了下来,羌兵们倚靠墙脚坐成一排,呆呆地望着日渐稀少的行人和护城河对岸黑压压的屋脊。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站在城门口的两个兵突然向他们走来:“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阿昌欠欠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们是奉皇上圣旨从四川来的兵丁,今晚在这待一宿。”
“不行!城墙下不准闲杂人等聚集。外省兵都住在小城里,你们到那去找地方吧。”
“我们就在这待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不行!非常时期,将军有令,要防范汉奸和刁民。你们赶快走,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哨兵把手中的大刀在空中抡了两圈,寒光闪闪,气势吓人。
“好的,好的,大人息怒。我们这就走。”阿禄第一个爬起身,赔着笑脸一个劲赔不是。羌兵们无奈,只好背上竹篓,拖着疲惫的脚步,在官兵警惕目光的注视下,顺着墙根向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