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县西有涢水,南为沃野,东为丘陵,西与北低山岩壑。
安平率军围了安陆城东、南两面,天天战鼓擂着、炮石砸着,土石拼命堆到城下。
“炮石!擂木!燕尾炬!”
安州副将盖安民张弓射杀了一名义军辅兵,高声喝令。
燕尾炬是以芦苇、稻草等绑缚,尾如燕尾一般分成两端,灌以油、蜡,点燃投下,轒轀车、尖头轳上蒙着的湿牛皮都会被点燃,也是一种守城手段。
两辆轒轀车被点燃,下方的辅兵狼狈奔出,立刻被城头的生鈊箭射杀。
安平眼睛眯了一下,手一挥,几架车弩的弩箭飞出,城头上倒了一大片。
可惜,盖安民着实机警,及时躲在女墙之后,避过了弩箭攻击。
车弩的数量终究少了些,其他的弩弓不太适合攻城,纵然炮石轰得密集,也被笓篱战格阻挡了好大一部分。
笓篱战格这个简单的工具,在防御上确实有奇效。
当然了,再好的笓篱战格,能够抵挡的攻击次数总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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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陆城南,稍稍偏僻的角落。
矿工出身的辅兵撅着腚,悄悄挖着地道,掘出的土自有人倒去低洼处。
队正黄罴低声吩咐:“不管成不成,性命最重要!宁可无功而返,不可拿命冒险。”
“坑道木一定要顶上!”
他是楚州淮阴县碱灰矿管事黄伯虎的儿子,对坑道作业有一定认知。
取材松、柳、槐的坑道木,最少有手臂粗,顶住坑道上方,能增加辅兵生存的机会。
队副神色凝重:“队正,安陆城里定然有地听,我们挖地道,会遭到打击的。”
黄罴露出一丝微笑:“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最多是死别人或者死自己罢了。”
黄罴早有觉悟,要立下功劳,转为正式兵丁。
一股浓烟从坑道里倒灌出来,挖掘地道的辅兵连滚带爬地钻出来,拉风箱似的咳嗽着。
这是被安陆城里的安州军发现了,搞了一把烟熏火燎。
纵然没有烧到辅兵,浓烟却让几名辅兵窒息而亡,让袍泽们小小伤感了一把。
死亡并非不能接受,窒息却太难受。
堵住被发现的地道,黄罴发了狠,亲自带人下地道,分出四条岔道向安陆城挖去。
黄罴就不信,安陆城的地听再厉害,能同时防住四条地道?
地听确实没能力再听了。
频繁的炮石声、偶尔爆炸的药包声,干扰了地听的听觉,判断力严重下降,连指了几处都不对。
守在枯井外的安州长史梁破军忧心忡忡。
第一次烟熏的成功,并不代表义军会放弃挖地道这个方法。
关键是地听轮换着下井也没听出什么来,受到外界的干扰太大了。
“轮换频率提高,本官……会每天来盯着!”
要不是梁破军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能耐,都恨不得让地听起开、自己下井听声了。
身形消瘦了一点点的安州刺史、嗣安王丰盛,带着州衙的官吏,为安州军送上香喷喷的饭菜。
白花花的米饭、白花花的肥肉,搭配豆腐与白花菜,伴着豆豉与食茱萸,让人胃口大开。
梁破军沉默了一下,笑声苦涩:“使君这是不过日子了?”
超标的膳食,消耗的是安州府库,以及嗣安王自己的私产。
丰盛笑了:“不过了!守不住,不必便宜了反贼;守得住,最多重新积攒。”
他已经想通了,不能再当守财奴,还得是命重要。
何况,按眼下的局势来看,活下来只是个奢望。
庸庸碌碌一生,能够为子孙谋一个前程,就是丰盛最大的心愿了。
兵丁们大口嚼着肥肉,嘴角都流油了。
在这个油水相对匮乏的年代,在底层人士眼里,油腻腻的大肥肉可比瘦肉可爱多了。
盖安民倚着城楼坐下,接过饭菜就吃,丝毫不在乎身边的血污。
疲惫的兵丁们麻木地往嘴里扒饭,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顿。
就算是下去见阎罗王,也是个饱死鬼,不冤。
丰盛站到马面上,看着义军井然有序的营盘,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这样的兵马,却是我丰朝之敌。”
其实也没啥想不通的,本来就藩镇林立的丰朝,钱粮除了被贪,主要用于养左右神策军,遇到天灾自然没有能力顾及庶民。
饿肚子的庶民要吃饭,自然会揭竿而起,然后再导致丰朝的实力又缩水,更没有能力维护朝廷的统治。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无解。
纵然有裴禅师这种人物,惊艳的计谋,最多能延缓丰朝坠落深渊的时间。
丰盛苦涩地轻叹一声:“世人都说一个王朝寿命有二三百年,可如今的丰朝,还不到一百六十年啊!”
为什么会导致这结果,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如果上元天子耐心经营,丰朝的处境绝对不会那么窘迫。
问题他老人家打退了蕃国之后,开始恣意妄为,原本渐现中兴的丰朝又被他摁下去了。
丰盛渐渐相信,再英明神武的皇帝,当久了也是一个祸害。
一支射甲箭从城下仰射而来。
“大王小心!”
亲事执盾挡下了姜仲久这一箭。
丰盛笑得洒脱:“早也是个死,晚也是个死,至少本官没逃。”
盖安民起身吆喝:“使君、大王都能不惧死亡,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丘八,更不能让人看轻!”
“弓箭、弩弓侍候,让偷袭的王八蛋尝尝安州军的怒火!”
竹竿弩、木单弩、伏远弩连连射出弩箭,唬得姜仲久跳下马背,翻滚着离开这弩弓的射程。
胯下的战马已经中了好几支弩箭,悲嘶倒地,硕大的眼里流下一滴泪水。
姜仲久脱险,冲着城头得意地扭着屁股,样子格外气人。
丰盛强作镇定地走下马道,膝盖突然一软,亲事及时扶住才没有摔倒,两腿却哆嗦了好久。
身上的官服、中衣甚至于亵裤早就湿透了。
果然,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丰盛终究是个凡夫俗子,不能免俗。
在城头上的镇静,倒不是丰盛装出来的,纯粹是他反应迟钝罢了。
纵然如此,丰盛也没有只身逃脱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