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叶棨早起之后跟着马夫一起喂马,不久后大黑马就要跟他分开了,在此之前他想亲手喂马几次,也算是对得起它陪着自己这一路颠簸。
大黑马依旧习惯的用马头去蹭叶棨。
陈四郎起得也很早,等他来到马厩的时候,叶棨便后退几步让陈慥和黑马能够独处,这也是为了让他们早日亲密起来。
昨晚他们回来后发现流星比他们回来的早,正和百里一起守着侧门。
细问之下才知道,流星将小娘子送到樊楼大门处后,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让他继续送了,他只得离开。百里则表示一切安好,未有异常。听着两个小厮的汇报,陈慥觉得麻烦已经过去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二人正在喂马的时候,陈家大郎君陈忱走了过来,看着弟弟和叶棨都在,说道:“四哥儿,父亲命人传信,要你和叶兄,一并去一趟开封府。”
“啊?”
“啊什么啊?快去!”
就这样陈慥叶棨二人一起到了开封府门外。
站在门外,陈慥扭头问旁边叶棨道:“我就夜游一趟东京城,以前也去过。虽说这次骑马过闹市有些张扬,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爹不至于专门把我叫到开封府骂一顿吧?”
这话看似在问叶棨,其实是他自言自语。
这时候陈希亮手下的一个小吏跑了出来,朝陈四郎行礼之后,开始为他们引路。路上陈慥嘟嘟囔囔:“开封府我还能迷路不成,我爹是怕我跑了找你看着我吧?”
小吏回头道:“郎君玩笑了,小人确实是来为您引路的。”
说着话,陈慥看到了父亲日常办公的右厅,说了一声:“到了”,刚要转弯走进去,小吏开口道:“四郎君,不是去右厅,您这边请”,说着话他的手指向了院子的更深处。
在小吏的指引下,二人一直往里走,直至看到里面一个厅堂,小吏才止住脚步,伸手示意他们进去。
陈慥看着眼前的建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一脸不可置信的问小吏“厅事?”
小吏点了点头。
开封府官员都有自己专属的办公地点,而厅事就是开封府尹的办公地点,进入这个门,他们要面见的,必然就是那个人。
这时候陈慥大脑飞快的运转,将自己十几年来所做过的出格事儿一一回忆,到底是哪一件事离谱到会惊动这位可与阎罗王一较短长的名臣。陈四郎君素有侠名,但是面对即将出现的包青天他的侠胆似乎消失不见了。
在缓步走进去的时候,他将厅事的特殊告诉了叶棨,叶棨知道自己有机会见到真正的包青天,脸上顿时挂满了兴奋的神色。看着一脸欣喜的叶棨,再对比一下内心忐忑的自己,陈慥不由得再内心夸赞一句:北冥真汉子啊。
厅事主位上的那位穿着一身紫袍,这自然就是开封府主官,习惯上依旧称为“府尹”的“权知开封府事”包拯。
因为北宋开国之初有过四位亲王任开封府尹,其中两位还登基为帝,所以从那以后,开封府的主官就改为“权知开封府事”,或“权发遣开封府事”。
包公面前是一个桌案,桌案之前坐着两名身着绯袍的官员,包公右手边是陈慥的父亲,开封府判官陈希亮,左手边这位是开封府推官吕公孺。
虽然陈慥的心都快跳出来,但还是按照礼节给三位官员一一见礼、唱名,身边叶棨也赶紧跟着行礼。
包公的表情并不是很严肃,二人行礼之后,他用一种很淡然的语气说道:“稚卿,你问吧。”
堂下的陈慥因为恐惧有些紧张,而他旁边的叶棨则是因为兴奋有些紧张,见过包公相貌后一直在想:他怎么这么白?月牙哪去了?
在叶棨满脑子问号的时候,吕公孺开口问陈慥道:“四郎,我知晓你们昨夜做的事儿,将你们昨夜所见所闻一一道来,不可有半点遗漏隐瞒。”其实不用他说,这种时候无论被问什么,陈慥都会一五一十的回答。
“竟然真的是因为昨夜?”叶棨和陈慥互相看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陈慥开口道:“吕叔父……”
“混账!”陈希亮一声怒喝打断儿子的话,“现在是在问案,哪有你的父亲、叔父,你该尊称官位。”
他的突然开口让陈慥很害怕,也让吕公孺很尴尬。包公也略微皱了皱眉头,虽说人前教子人后教妻是古话,但这时候真不是教导儿子的好时机。
陈慥克制住腿抖说:“回禀吕推官,草民昨日夜里……”,接下来他将事情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旁边叶棨一边听一边点头。
在陈慥说完后,吕公孺再问:“你确定你用石子打中的人,并不是那个在街边调戏良家女子的泼皮?”
“确定”。
吕公孺将目光放在叶棨身上,问道:“陈慥所言可是事实?你有补充的吗?”
叶棨这时候已然回过神来,拱手道:“回大人,四郎君所言句句属实,昨夜我们一起夜游,看到的就这些了。”叶棨这句话出口,气氛更尴尬了。
堂上的包公和陈希亮都怔住了,吕公孺的脸都红了。
一旁的陈慥看着三十多岁的吕公孺,再看看二十上下的叶棨,终于还是好奇心夺走了大脑的使用权,顾不上公堂上的规矩,直接问叶棨:“他是你家大人?”
在叶棨的概念中,“大人”一词是对古代官员的尊称,但是叶棨脑中的古代通常仅限于明清两代。“大人”在北宋这个时候通常指的还是父亲,跟官员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慥从叶棨的文牒上看到了他生于景祐四年,今年刚好二十岁,而吕推官今年三十五六的年纪,如果说是叶棨的父亲,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四郎君刚刚被好奇心夺走的大脑瞬间又被八卦充满:“北冥兄难道是吕叔父的私生子,他千里进京是为了认祖归宗?”
“什么叫我家大人?”陈慥的问题让叶棨很迷茫,看着叶棨疑惑的目光,陈慥立马明白了叶棨口中的“大人”,与寻常意义上的“大人”有所不同。
包公和陈希亮终究不是陈慥这种会胡思乱想的少年,他们不会认为吕公孺有个私生子。所以他们几乎马上就猜到了这句“大人”有歧义。
发觉不对劲的陈慥立马朝着堂上解释道:“叶兄来自边陲,刚到中原不久所言所行难免还受化外影响,还请推官见谅。”随即用堂上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大人指的是父亲,今天只有我家大人在,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知道缘由的叶棨瞬间涨红了脸,跟堂上吕公孺的脸色差不多。吕公孺当官多年,素来严肃认真,今日遇到这个“当场认父”的却险些让他这方正君子当场破了城府。
今日之所以将陈慥叫到开封府由吕推官问询,就是因为判官陈希亮与陈慥的父子关系摆在那里不得不避嫌。结果判官避嫌了,堂下又冒出一个称推官为大人的。
也幸好叶棨不是犯了法的泼皮无赖,否则今日免不了一通好打。
误会解释清后,问询也结束了,两人被带出了厅事。两人走出开封府,互相看一眼,都想不通今日是怎么回事。
昨夜被陈慥石子打中的人掉下墙后踩伤了一个老妇人,老妇人的叫声惊动了附近的小吏,从而迅速逮捕了此人。现在那个人被押在开封府右军巡院狱中。
踩伤人本来不是大事,毕竟对方伤的不重。可是右军巡使在知道当时情形之后觉得,那人衣衫不整的从高宅大院墙上摔下,所犯的恐怕不只是误伤一件事。
细问之下,果然不简单。那人名叫章惇,是今年也就是嘉佑二年的新科进士。与已故的前宰相章得象同宗同族,章得象比他长一辈,按照古时候的说法是他族父,也就是远房堂叔伯。
因为这层关系,今年入京赶考开始,章得象的长子章释之邀请他居住在自家的宅子里,也就是昨天提及的章郇公府。
可是在此期间,章惇竟然跟章得象生前纳的一个小妾通奸,因为二人分在不同的院落,章惇每次都是从后墙爬过去,未成想昨夜刚好遇到了陈慥,被一个石子打下墙头抓了个现行。
本来陈慥和叶棨离开的还算及时,但是奈何被老妪哭喊吸引来的小吏,小吏本就是追着陈四郎来的,自然知道陈慥有可能目睹了什么。
开封府几个官员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必然要查清。此事涉及自己儿子,陈希亮请示包公之后命人将儿子带到开封府,由推官吕公孺当堂问询,确保口供不假。
章惇通奸案昨夜就已经审理清楚,章惇未做狡辩早早认了罪。只需要核对一遍陈慥的口供,此事就能宣判。
刚才陈慥说到街边调戏妇女的时候,堂上几人心里都一惊,如果章惇有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事实,那事情就严重了。
幸好,虚惊一场。
陈慥两个年轻人走后,判官和推官同时回身朝包公施礼,包公点点头道:“此案至此已然全部明了。本官的意思,既然章惇通奸属实,那必然不可轻放。但他通奸的是其族父的小妾,且章郇公本人过世近十年,对方既然是寡居的妇人,此事较之寻常通奸情节也不能一概而论。考虑到朝廷与章郇公的颜面,本官决定判处章惇杖责二十,同时罚铜十斤。此事到此为止,不在对外公布,二位以为如何?”
开封府不是一言堂,对于这种决策包公很喜欢与下属尤其是面前这左右两位副手商议一下再做决定。
判官与推官对于这种判决都觉得很恰当,表示赞同。走出厅事之后,陈希亮知道了儿子没有惹事,一身轻松,还不忘跟吕公孺玩笑道:“稚卿今日险些喜得贵子啊!”
吕公孺已然没有了刚才的错愕,笑着回道:“吕某如真有这么大一个儿子,反倒是好事了。”
正午时分,章惇被秘密带到厅事,包公亲自将定谳结果告诉了他,同时说道:“尔十年苦读才能得中进士,日后该当为官一方,若有幸得天子青眼以待,甚至有望宣麻拜相位极人臣。如果此心不洁,日后有何颜面立于朝堂,又有何面目教化治下百姓?”
章惇跪在地上猛磕响头,感谢包公的一番苦心。
其实包公的苦心不只是这些,今日他专门遣走判官和推官,自己跟他宣判,同样的也是一番苦心。
一则是给章惇多留些颜面,二则避免日后陈、吕与章惇同殿为臣会尴尬。
杖责之后,章惇又被押回监狱,此事不欲为外人知,只能在晚上放人。
本来此事应该就此了结的,可惜,遇到了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