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学记
  • 黄仕忠
  • 1373字
  • 2024-11-28 15:49:14

先生对我的学习非常关心。他认为这是他的职责。每一次见面,他总会说:“有什么问题?”遗憾的是我那时刚刚接触到学术的外围,根本无法与他对话。所以他只有叹息。

有一次他问到学习与生活上有什么问题时,我随口说,我们住的楼是学生广播站所在地,广播站太吵。他想了一下,说:“图书馆线装书部的门外,有一张长桌子,很安静,可以看书。”

我不记得当时怎么回答,只记得是愣了一下,一时思绪万千。我常去线装书部,如果那儿人来人往仍可以不受影响的话,广播站的一点吵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广播站的“过错”,其实只是一早打破了我们的懒觉而已。

令我惕然自思的是,我们有多少事情不是想着自我的改变,而总是抱怨环境?例如那时大家最喜欢发的对学术氛围、学术风气、学术条件的抱怨,都可以归为此类。

徐先生多次不以为然地说到,学术是个人的事,在哪里做都是一样的。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对先生的说法多了一些领悟。因为在读的研究生,总希望有一条什么快捷路径可以直达学术之巅;当不能做好时,总怀疑自己所得的条件不如别人。

先生说,如果你选择了正确的学术道路,要紧的即是具体地做的过程,任何氛围和方法都不会自动解决问题。特别是现在的资料条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可以选择的余地非常大,只要不是资料太缺乏的地方,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反过来说,许多学者处于资料条件很好的地方,并没有做出多少令人信服的成绩,也说明资料并非决定性的,起决定作用的是人。

就我个人而言,我当时只是以为,我辈身微,图书馆善本部的门坎又高,轮不着见到珍稀书籍,所以只有从当时容易得到的材料做起。再说对尚未入门的人来说,要学的很多,所有常见的东西,也都是珍本。

当我后来查访《琵琶记》版本,得到了许多前辈名家也未见过的资料时,我体会到,原来以为只有名家才能得到珍稀资料的想法,是非常幼稚的。只有在有了问题以后,不断追寻,才可能获得罕见的材料,这材料也才“有用”。

事实上,在今天,许多原来珍贵无比的材料,渐次影印出版,却并未见到学者更多的研究文章。因为大家仍是在期待那不可或见的资料。这实际上反映了一种对于学问的心态问题。难怪那时先生对我们总是强调“学术氛围”不好,感到很是困惑了。

先生向来不为家事而找学生。有一次,先生来找我,说他母亲因摔跤骨折住院,医院电梯检修,而下午二时要拍X光片,必须由人从二楼抬下去,让我找同学帮个忙。我们到医院时,离约定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一眼看见先生站在病房门边的走廊上,脚下放着一个黑色人造皮革提包,双手捧着一本线装书。看见我们到了,他赶紧合拢书本,说:“啊,对不起,医生说可能还要晚几分钟。——你们带书了没有?”我们面面相觑。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想过要带着书去。

先生末尾这一问,近二十年来,时常在我的耳边回响。先生视时间如生命,而学术也就是他生命的重要构成部分。他总是抓紧每一分钟时间。他为可能比原定时间多耽搁我们几分钟而马上表示了歉意,他更以为还有几分钟时间,完全可以再看一会书,所以有此一问。而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想过要这样来利用时间?

我现在也把这件事,讲给我的学生听。因为他们总是说没有时间。但他们真的充分利用了时间么?我不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的感受如何。

事后,先生告诉我,他有一本书即将出版,让我把帮了忙的同学的名字告诉他,他要送书以示感谢。这就是先生的风格。而这,也是我跟随先生的三年间,唯一为先生做的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