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彪坐在工作台前,擦拭着陪伴自己多年的勃朗宁M1935。
九毫米口径,威力巨大,便于拆卸,很少出错。
不再年轻了,却异常好用。
可这把枪不适合现在的他,巨大的后坐力让人难以维持精度,瞄准起来也不太方便。
张金彪伸出手,属于女孩的娇嫩手掌被磨得发红,再过不久就会长出一层薄薄的茧子。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这种场景他见过,是在三十年前。
还是个孩子的他也是这样,逐渐习惯拿枪,长出茧子。
张金彪怔住了,他看到记忆中那个年轻的自己抬起头,嘴唇开合。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他问。
你甘愿当一辈子的杀手,直到死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吗?
张金彪向来不敢考虑这些,这问题没有答案,一切从他初次持枪杀人那一刻起就无法挽回了。
他需要的不是退休,而是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一次回到孩提时期,再次选择要不要拿起枪的机会。
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哇哦,好多枪。”声音从身后响起,是沈小鱼。
从匕首的倒影里,张金彪看到了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猛然惊醒。
这就是第二次机会。
上帝抛出问题,将他置于天平之上。
选择吧,是再一次拿起枪,还是…献出生命去保护她?
抛开任务强行退休,撑到换回身体,然后离开花都,独自面对仇家的追杀,直到死去。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张金彪想着。
她会一直是安全的,纯洁无瑕的,就像我没能选择的那种人生。
“嘿?在想什么?”沈小鱼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没,没什么。”张金彪不知所措,他没想到沈小鱼会过来,谁会愿意跟自己的杀父仇人交谈?
“你演技很不错,有时比我还像专业杀手。”他胡乱找着话题,可惜刚说出来就后悔了。
“我从电影上看到的。”沈小鱼笑得很开心,“没什么人夸奖我,尤其在这方面。”
“呃…关于你爸爸,听着小鬼,我很…”张金彪彻底陷入慌乱,他提起了这件绝对不该提起的事。
不,不行,别再说了。他在心中对自己狂吼。
“你要道歉吗,”沈小鱼问,“为了什么?”
“…我杀了他。”张金彪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量,他放下手枪,伏在桌上。
“那你应该向他道歉,而不是向我。”沈小鱼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感情。
“可他是你的…”杀手试着反驳。
“你真觉得他算吗?”女孩的语气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她认真发问,“试着想想,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我会怎么样?
看着他带各种不同的女人回家,每周被赶出去三次,就这么长到十几岁,跟他彻底断绝关系?”
“不合格的父亲依旧是父亲,你长大以后会懂的,我始终是你的杀父仇人。”张金彪说。
“我没说过你不是。”沈小鱼回答的很冷静,几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如果我长大后真的懂了,一定会找你报仇。”
“…不过现在,我不讨厌你。”女孩低垂着眸子,“至少在这里的几天我过得很开心,长这么大第一次。”
“是,是吗。”杀手有些慌张,他心中升起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欣慰,喜悦,庆幸,混杂着些许苦涩。
“那你呢?这段时间开心吗?”她忽然问。
张金彪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一个礼拜没接过任何委托。
背着书包溜出别墅,跟逃跑屋的两个蠢蛋吵架,抱怨小鬼又乱动自己的冰箱…
然后充满期待地迎接明天。
“这太奇怪了…”张金彪喃喃自语。
“我想试一下,看能不能帮你撑过这次考核。”她温声细语,“试着训练我怎样拿枪,怎样射击,可以吗?”
“什么?不,不行。”张金彪斩钉截铁,“我不允许。”
上天仁慈地给了他另一次机会,就在眼前。
他要坚定地选择跟自己不同的道路。
“不这样做我们都会死,如果你退休当天就有人上门寻仇呢?”沈小鱼问。
“我会保护你,还有逃跑屋的两个蠢蛋,他们…”
“如果他们因此而死呢?我们就再也换不回来了,早晚有一天,我会被找你寻仇的人杀死,你被困在我的身体里,每天做二十个小时的数学题。”
“我说了不行,小鬼。”张金彪的声音严厉起来,心中的情绪骤然消失,他像以前那样缩成硬壳。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觉,硬壳上有一丝缝隙,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于是他叹了口气,
“知道吗,我第一次拿起枪,大概就在你这个年纪。军阀给我们发武器,不讲使用方法就让我们上战场,活下来的就算入伍。
我作为一名少年兵参战,后来当了逃兵,藏在贫民窟…像你说的那样,跟猫狗一起抢尸体吃。
有人看我手上拿着枪,就让我去杀掉另一群孤儿,这样每个人能分到多点食物。
那次的报酬是半块土饼,对他们开枪时我毫无感觉,因为我也是个孩子。
可现在呢?我长大了,变老了…而他们再也没有这个机会。每次回想起来,负罪感就压得我喘不过气。
没什么能比让孩子拿枪更残忍,这相当于在三十年后把他们千刀万剐,施刑者还是曾经的自己。
我当时没得选,可现在,至少…我能让你远离这一切。拜托了,小鬼…就当是帮我个忙…”
张金彪的声音很低,他恳求着,祈祷着。
“你的意思是…为了不让自己愧疚,所以干脆替我做好决定,哪怕这会让我们都送命?
还是说你想在一切结束后独自死于追杀,把自己当成什么寻找救赎的殉道者?那我呢?我父亲的仇怎么办?”她总结得干净利落,像是把尖刀。
“不,你不懂。我好不容易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张金彪能听到自己的内心在不断崩碎。
“我以为你跟其他大人不一样的…结果还是不考虑我的感受,只顾着自己。”
“别这么说…”张金彪抓挠着头发。
看着杀手痛苦的样子,女孩微不可见地笑笑,说出了后半句话,
“我只让你训练我怎样拿枪,怎样射击,没让你教我杀人。”
“什么?”张金彪猛地抬起头。
“这个…你用得怎么样?”女孩指着架子上的东西,那是把狙击步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