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晓滔刚刚后翻入水，在水里翻个跟斗，抬头看：灰色天空瞬间已变淡绿海面，海面在头顶泛白沫，天光搅在涟漪里，波动跳荡，乃至无穷远。
谷晓滔对海的畏惧从无改变，每次下水，他都担心生活远去，未知已来，心里沉甸甸，重温最初作为婴儿来到这蓝色星球时令他哇哇啼哭的那种压力。
他在犹疑中下沉到珊瑚上方，离开陆地了。
潜伴已降落到比他深六七米的海底沙地上等他。谷晓滔心里有点烦，下水前他刚在手机上阅览了股票行情，突如其来的下跌无情侵蚀他一年来的收益，势头仍沉重，极可能引发连续跌停。
谷晓滔发现潜镜进了水，海水辣眼睛。他吸足一口气，边仰头，边从鼻孔往外呼气，气泡咕咕地从潜镜下方溢出，视野重新清晰。
他低头看俊代，俊代在下面对他做一个询问手势。
谷晓滔慢吐一口气，直线沉下去，到达俊代身边。他对俊代点点头，拇指往下，示意打蹼下潜。目标：海底36米深处那条沉船。
除了谷晓滔，海边没人知道俊代的职业身份。大家只对这位彬彬有礼的日本人还之以礼，并不主动与其交谈。
谷晓滔和俊代既然是留学巴黎时的同学，当然结成潜伴，默契地在海底互相照顾。
不过，谷晓滔对俊代昨晚透露给他的寻宝消息几乎嗤之以鼻。在潜水旅游岛上，这狂想听来过于小儿科：每天几乎有上百名潜水客绕着下面那条沉船观光，不少艺高胆大的家伙还得意扬扬反复进出只一个出口的封闭型船舱。就算船上曾有过宝物，早被无数双利目扫描到，被无数忍不住到处翻弄的手捞走……
不过，俊代大概在东京雪域乐园当财务总监当浪漫了，他不是开玩笑，他坚信他的消息来源“绝对可靠”！
因此，今天谷晓滔和俊代一起潜下去再次琢磨那条破船，并不算简单的观光潜水，算是正儿八经的寻宝了。谷晓滔暗笑俊代那种日本式的认真。
天气不佳，不但没阳光，且有蛮大浪。留在小船上等候的菲律宾船工听谷晓滔许诺他双倍工价才露出笑容。往左晃右摇的小船后方抛下锈迹斑斑的简陋铁锚，他必须留在这潜点等谷晓滔和俊代。好在，潜到36米深处后会比较耗气，大概不过四十分钟，潜客们充气的红色象拔就会浮到海面，示意过往船只留心避让，照顾潜水员慢慢升水。
经过海下23米处，谷晓滔和俊代计划外停留了十分钟，观看一头不期而遇的儒艮。
一般潜客在菲律宾海下碰到美人鱼的概率不大，儒艮通常在浅水海床嚼食海草，到这么深的海底来，大概它吃饱了昏昏欲睡，类似人类梦游。
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日本男人围着美人鱼逡巡，贪看它三角形的尾鳍和小而又小的眼。儒艮视力极差，它大概率看不清这是两头什么动物围绕它上下浮沉……
新奇感一得到满足，谷晓滔忽又走了神，竟一个劲地猜测此刻股市是反弹还是继续下沉。股市如海洋，他常忍不住潜下去捞住一两只股票，像在海水深处伸手攀住一两只海豚。若海豚往海面缓缓升水，他就搭一段便车；一旦海豚往下扎猛子，稍有疏忽，人就会被带到再也上不来的危险深度。
早想过彻底离开股市，把余钱放进银行，然后定心做自己该做的事，但最后总为了种种难以拒绝的原因，又把钱悉数投入其中。
可能这是男人赌性，也可能是被愈来愈低的存款利率逼迫。
不管怎么说，谷晓滔目前依旧陷在股市里头脱不开身，一会儿变穷一会儿渐富，如他潜在海里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可不是什么享受，常让谷晓滔恶心欲吐。
俊代摇动手里叮叮棒[1]，吸引谷晓滔视听；他往下一个俯冲，身形在谷晓滔视野里渐小，直接浮在那沉船上方了。谷晓滔收摄心神，也跟下去，长卧海底白沙的旧货船残骸在视野里逼近展现。
此船名不见经传，大概是菲律宾土著曾用来运载日常货物的，据说在一次近岸风暴中沉没，并没死人。开潜店的聪明的西班牙人支付了失船船老大一笔小小费用，就用潜店的名字“加那利”命名该沉船，制造出一个新潜点。
潜客们潜这沉船有一番特别乐趣：沉船恰好搁在三十五六米深度的海底沙地上，这深度对大多数人来说已足够引发深深浅浅的氮醉[2]。每下潜10米增加一个大气压，氮气加速进入人的血液，效果好比在海下喝高度酒，谁不想体验一番海底醉意呢？
俊代在沉船船桅顶端浮着，右手握住长满海蛎的桅杆尖，俯视盛开五彩珊瑚的船体。一群黑条纹天使鱼聚成一个方阵，一闪一闪如转动的魔方。橘色小丑鱼群在船体上散开，是一把飞舞的瓜子；浪来收拢，又是滚动的蜂窝了……俊代一定已氮醉，他像个吸食鸦片的人，正享受那种失控的晕眩感。
谷晓滔一下子往下潜到船舱入口处，那儿有条狮子鱼，花里胡哨，像一把撕得粉碎却还牵扯在一起的团扇，一抖一晃，慢慢游动，毫不理会谷晓滔这庞然大物飞临它上方。谷晓滔觉得心脏骤然一动，海水声音消失，眼前锦绣斑斓，美不胜收。对他而言，氮醉是增强审美力的一种魔法。
忽然间一切都变了，美丽心绪直接转化成加强版的恼火和混乱。谷晓滔的思绪被一种酸酸的力量强制转往陆地上的股市，人心心念念还是挂怀着财富。这一下，氮醉把他的幽怨放大。
谷晓滔再看不见什么佳美海景，他心里浮起一连串令人懊恼的数字。他想起手里股票曾保持小步攀升，带给他舒适的满足。本来今天上午他按计划要抛出股票获利了结的，没料到昨晚变生肘腋：交易所于收盘后发出咨询函，要谷晓滔持股的这家小型产业投资公司澄清围绕它的种种利好传闻。
交易所在几百家连续加码上升的股票中独选此家，发出史无前例的严厉质问，甚至白纸黑字要求公司说明是否故意释放利好传言影响股价，并要求彻查前五名股票自然人股东是否公司高管亲属。那番吃相，像掌握了什么证据似的。
谷晓滔冒着风险持有等待了近一年，这下子累积的投资收益瞬间打对折，这是他下潜前的状况。很可能，等他浮出水面，历来涨会涨过头、跌会跌过头的本国股票会进一步跌得他吐血。
俊代做手势告诉谷晓滔他准备进入有顶的船舱，谷晓滔一反常态，用激烈手势制止了他。谁都明白，贸然进入有顶部的封闭空间是休闲潜水大忌，一旦发生意外，封闭空间会阻止潜水员顺利升水逃生。往日，他俩常配合着冒险，但今天谷晓滔完全没心情，他心乱如麻，绝对不是个可靠的潜伴。
俊代在舱门口流连，不停探头进去，打着手电往里看。磨蹭了好一会儿，他才游离船舱，像一个认真却失望的日本人会做的那样，退而求其次，绕着沉船仔仔细细打量船体细节。谷晓滔忍住心头烦乱，漂到船舱入口。他从手腕上抓起悬挂的潜水手电，打亮，往黑黢黢的舱里照射进去，心头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