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分说

高台之上的事情,姜瑜已经顾不得了,因为就在他砍下背后偷袭的小将左臂之后,慕容氏的部曲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包围圈越缩越小,姜瑜无奈,只能下马,羽林军的士卒们大部分都在护卫苻坚,此刻姜瑜身边只有十几人。

“瑜哥,我为锋锐,你跟在我身后,咱们先冲出再说!”朱墩低声说道。

“先不着急。”

姜瑜虽然这么说,但心里着实憋闷,他们现在就是苻坚手里的刀子,磕磕碰碰多了,总有一天要么折断,要么被弃之如敝履。

“姓姜的,交出一条臂膀来!”

“这是慕容家的宗室王,你是什么身份,一条胳膊哪里能够,你得抵命!”

……

慕容德双手背后,昂首而立,与姜瑜只有三步的距离,火把照耀之下,其人脸上棱角愈加分明,似乎一切都已尽在掌握。

“姜瑜,我给你一个机会,留哪条胳膊,你可以自己选!”

姜瑜此刻双手持刀,站在朱墩身侧,后面十几个羽林军士卒手持武器,背靠背围成一圈。

他后背弓起,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狸猫,兜兜转转之间,姜瑜仿佛又回到了淮水南岸陷入晋军包围的时刻。

“哼!敢对着陛下射箭,我取他一条臂膀,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想要我的胳膊,自己来取吧!”

姜瑜心里更是清楚,慕容垂还在高台之上,那里,羽林军局部占了优势,但自己这十几人的命,放在高台之上的秤杆里,到底能值个几斤几两呢。

“姓姜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汉人,为何要为苻氏打生打死,你的命,难道就值一个杂号的将军吗?”

姜瑜懒得答话,只是死死盯着对方,以及,其人身后跃跃欲试的慕容宝,他那手下败将慕舆悕此时正附在慕容宝耳边,细声说着什么,只是穿越后,他的听力尤其强一些。

“世子,末将只是一时不察,被此人钻了空子,而现在,他已经成了瓮中的老鳖,网里的大虫,没什么可怕的。”

“待会末将上前擒住此人,您出手了结,世子,斩将立威,正当此时啊!吴王在台上并无危险,三万大军都在咱们手里,苻坚不敢动他。”

“世子,您还在犹豫什么!杀了此人,号令部曲冲上高台营救吴王,顺便……末将也可以效法成济!”

“到时候,诸位公子里,所有皇室宗亲里,您必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慕容暐算个什么!”

“吴王,吴王必然独爱于您啊!”

听到此处,慕容宝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右手缓缓抽出宝剑。

“杀人……怎么杀?”激动之下,说话有些颤抖。

“简单,宝剑架到脖子上,用力一划,刺啦一声~”慕舆悕拨开人群,向前走去,面色狰狞,口中默念道:“就没了。”

姜瑜轻轻碰了一下朱墩,使了一个眼色,朱墩会意。

突然,二人一同率先发难,朱墩左脚前迈,身体徒然前倾,手中长槊如蛟龙出海一般探出,只听呼地一声,槊头已经到了慕舆悕脖颈前,姜瑜则一个箭步,手中钢刀从下方撩起,慕容德沙场老将,电光火石之间本能向侧边跃开,躲过这致命一刀,他并没有着甲。

噗呲一声,慕舆悕脸上惊恐之色将起,喉咙已经被贯穿。

与此同时,姜瑜一刀不成,纵身前跃,手中钢刀再次向着慕容德横扫过去,左手却已经如虎爪一般,死死捏住慕容宝的肩膀,后者此时还在欣赏着手中宝剑,刚一抬头,姜瑜的刀,已经转回,架在了他脖子上。

“住手!”姜瑜大喝一声,短短几息之间,自己身后的士卒,已经有数人倒下。

而此时,二次躲闪成功的慕容德,刚刚从他人手中夺过一把环首刀,气急败坏地说道:

“姓姜的!你欺人太甚!”

“这个是你们的吴王世子吧,我的命不值一个杂号将军,不知道他的命能值多少!”

“喏,想当成济的,已经死了”,姜瑜用下巴指了一下,还戳在长槊上,嘴里哗哗冒血的慕舆悕。

“你!血口喷人!”

“叔父救我……”慕容宝再次反应过来,吓得哭了起来。

场面一时僵住,这下,姜瑜可以从容等待高台上的交易结果了,至于慕舆悕,死则死矣,姜瑜不会傻到拿这样的人上台对质。

其实交易在大帐之中已经达成,此刻台上在做的,只是再次讨价还价,重塑信任,而这个过程却又被突如其来的晋人使者打断。

于是乎,这场偶然的闹剧来的快,去的更快,慕容垂出面喝退自家部曲,姜瑜则继续带领羽林军守卫苻坚大帐,只是已经见了血,双方之间的信任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权公,方才,慕容宝和慕容德被慕容垂叫了去。”

姜瑜没有参与高层军议,结束之后,来寻权翼,接下来,他这把刀恐怕又要握在权翼手中了。

“你不想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慕容氏复国之心,人尽皆知,淝水大败以后,已经到了不愿隐藏的程度,此国之大害也。”姜瑜也不绕圈子,直说道。

“不错,秦国的诸多祸患里,慕容氏当属第一,”权翼说着捋了捋胡须,“你我皆是天水乡人,我就直说吧。”

“你以为,方才那一箭,是何缘由?”

“初看只是那慕容小将比武失利,心中愤恨之下,想要暗箭伤人,但以末将看来,是慕容氏在试探陛下的权威,从慕容垂呈上的那份奏疏开始,就是如此。”

权翼欣慰地点了点头,“不错,军议的结果,就是张将军连夜出城,去统帅城外的两万人马,明日出发,即刻返回洛阳。你今日的表现很好,陛下让张将军再拨一千骑军过来,御前的所有兵马,暂时交由你统领。”

“那晋人?”

“嘿,桓冲也不知道是不是服散服多了,约冠军将军后日决战,不必理会,晋人自己先斗清楚再说吧。”

“权公,那就是说眼下,当不会再有大战?”

“暂且如此。”

“那请问权公,陛下渡河之后,为何执意要来寻慕容垂?为何不去项城?那里少说也还有三十万大军在集结。”

“哈哈哈,”权翼仿佛想起高兴的事情一般,“陛下说你不知书,真是说对了,不知书,真的不行,你此问,就是不知史的结果。

所谓凡事必有因,这世间诸事,都是环环相扣,有因有果。太远的我就不说了,自八王之乱始,先是汉人之间相互攻伐,元气大伤后,开始引入胡人酋帅,自此天下丧乱,中原满是骚腥之气,何也?庙堂的力量被消耗的一干二净,大族呢,只能结坞自保,对于天下事,既无心也无力,司马家自相残杀,把神器随意抛洒在地上,让胡人捡了便宜。”

姜瑜也不知道权翼哪里来的兴致同他讲这些,不过机会难得,这可是一手掌握秦帝国机要的人。

“胡人入主中原以后,面临的首要问题,便是如何治理天下,马上能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石赵便是例子,暴虐高压并不能长久,石虎一死,赵国马上分崩离析,曾经的羯人何其强悍,现在哪个还敢说自己是羯人。

所以,此后无论秦、燕,都是汉化极深的,也放弃了胡汉分治之策,表面上,无论胡汉,一视同仁,可实际上呢,侍奉天王多年,我却颇多感触。

魏晋以来一直都是天子和世族共治天下,自南渡以后,更有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此中是非曲直,一时难以论说,你看晋人大胜之际,居然停滞不前,便可想而知,一旦外敌消失,其庙堂内部,马上就开始争权夺利,不争出个所以然,是不会出兵的,前有桓温,后有谢安,一言难尽啊。

到了胡人这里,治理天下该依靠谁呢?他们不敢过多的依赖汉家大族,但自己本族往往又是人丁稀少,鲜有才杰忠贞之士,咱们秦国,叛逆的苻氏宗亲,可遍地都是。”

说到此处,权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苻坚自己就是伙同亲兄弟苻法杀了堂兄苻生而上位的,那时权翼已经在苻坚麾下,这件事情中肯定是出了大力气的。

“所以,就剩下另外一群人,异族的上层,既能笼络其故国臣民,又能用以压制汉人,何乐而不为呢?”

“这便是陛下执意来此的原因之一,再有,就是慕容垂是个真正少见的人杰,不光能力出众,更为难得的是,此人心中真是有些忠义的,换做其他人,陛下根本就不敢来。”

“至于项城,这一点我却佩服陛下之圣明,昨日派去项城的信使回来了,项城那里,听到大败的消息,早就一哄而散了。”

“什么!三十万大军,一哄而散?”姜瑜如何都不敢相信,当真如此的话,苻坚若是去了,乱军之中,怕是真的性命难保。

权翼也不多说,让他自己消化。

良久,姜瑜又问道:“那我叔父之事,该当如何?”

“陛下心里当然清楚,汝叔父之死,大概就是慕容氏为了掌军,用了借刀杀人的计策,汝叔父久在襄阳驻守,军中影响力太大了。”

“国家难道没有法度了吗?”

“呵呵,自丞相去后,国家法度败坏多时矣,你想报仇,就得靠你自己了。”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姜瑜。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难得我今夜有兴致多说几句。”又回头遥望起窗外来,正值月中,玉盘高悬。

“权公,这往后,会怎么样呢?”

“可以预见的是,晋人必定趁势北伐,但谢安不比桓温,他没有篡逆之心,因此不会太过深入,其他几家也不会让他功劳太盛。

至于慕容氏,其复国之心已经难以阻挡,就看陛下如何了。

关中的其他部族,应该也都在观望局势,难呐……这几日一路走来,我倒有些羡慕丞相了。”

权翼捋着胡须,缓缓说道,姜瑜从侧面看他,还真有几分名士风度。

渐渐听地入迷起来,国家之制度与法度不立,只依靠君王之贤明,岂能久乎?

另一边,慕容垂将自己的中军大帐让给了苻坚,自己住进一个寻常小军帐,三人坐在一起,难免有些局促。

慕容宝此时惊魂未定,正颤颤巍巍地跪坐于下首。

慕容德自是心虚,清楚自己一晚上玩的这些小把戏,根本逃不过兄长的眼睛,此刻也不敢说话,低头跪坐。

“你们执意劝我杀了陛下,但是你们可知弑杀君主的后果吗?”

“司马氏弑其君,其后果你们已经看到了,这天下成了什么样子!”

“兄长,我不明白,苻坚一死,您振臂一呼,复国易如反掌,如何便不能做!”

“你当这天下想着造反的,就我大燕一家吗?为什么让你从张掖太守的位子上退下来,待在长安?”

慕容德自然清楚,他在长安那些年,可没少与什么汉人大族、西羌、匈奴、丁零、高车、乞伏鲜卑、拓跋鲜卑、西凉余孽、氐人余部……甚至得志或不得志的苻氏宗亲,私底下相互勾搭,这些曾经的亲贵们,饮上两口后,祖上荣光过的,无一不是心中怀念,大肆吹嘘,惹得剩下的破落户们,心中发烫,跃跃欲试。

彼可取而代之!

至于渭北的那些牧奴们,更是可怜,曾经少说也是国家亲贵,富甲一方,国破家亡,被苻坚逼迁关中,家财全进了氐人军士的口袋,只能为氐人亲贵放牧,生杀予夺,皆操于他人之手,自然是沸反盈天,只是迫于武力,不敢明着造反罢了。

“可是兄长,苻坚可以不杀,您不愿意背负弑君的名声,我们便不动手,可为什么连这三万大军也要交出去,这三万大军,得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那姓姜的小子,一直在追问我姜成的事情。”

“我一点都不怀疑,但凡有机会,他一定会杀了我。”

慕容德此时也有些后怕,低声说道。

“咎由自取!将他留在漳口就行,你却为何要将其置于死地!”

慕容垂大怒。

“你们眼皮子太浅了,什么三万大军,这三万人几乎都是关西人,怎么可能安心跟着我等去河北。

只是有一事,你们说对了,一定不能去长安,陛下大度仁厚不说,去长安城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阿父,大燕亲族俱在关中,我们不去,岂不是便宜了他人,慕容暐定然是先回关中召集旧部去了。”慕容宝此时也缓了过来。

“朽木之才,庸碌之辈,何足挂齿,让他们去长安应对苻坚好了,可是兄长,没有了鲜卑部族,我等却又凭借谁来起事呢?”

慕容垂此时安静下来,扭头看着帐外明月,缓缓说道:“只要出得樊笼,便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