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光阴长河五百年

汉高祖八年,弱水河畔。

天空的火烧云仿若龙衔华盖,凤噙流苏,幽邃的弱水逶迤流淌,升腾起瘴雾连接水天。

张重光头戴束发紫金冠,面色惨白,冷眼睥睨着围攻他的正道、魔道,一身玄色云纹曲裾仿佛弱水奋起,回溯天河的逆流。

伤口汩汩涌出的鲜血洇透了他的衣裳,在靴底汇聚成血泊,缓缓注入弱水,泛起阵阵白烟。

“魔头,今日天下正道宗门联合围剿你,你纵有万般本事也绝无活路。”

“魔头,还我妹妹命来!”

“魔头,你是不是人?你明明有机会救圣宗教主,为何袖手旁观?还对我始乱终弃。”

“休得胡言!”黄衣少女语声柔情似水,紫衣圣女声音娇媚清脆,两道女声交汇在一处。

为张重光发声的两位少女对望一眼,又各自悻悻地偏过头。

张重光对旁人的指责置若罔闻,他目光阴鸷的瞪视着罪魁祸首——姚仁。

流云仙山长老姚仁身穿青黑色道袍,手持库库冒黑烟的断魂幡,拦在他身前不远。

“姚咋,你散布谣言,逢人便说我夺走你的补天遗石,安的什么心?”

张重光清楚,围攻他的大多数修仙者为补天遗石而来,他尝试把水搅浑。

不止其他仙门的修仙者,深谙姚仁秉性的流云仙山弟子们,也偷偷瞄向姚仁。

不一会儿,他们又警惕地盯着张重光。

姚仁面若寒霜,其诨号多年无人敢提及。

“原本我授意圣姑篡改圣宗禁术,是留给圣宗大长老的后手,谁知让你得到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只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天赋。”

姚仁面露幽怨之色,“一卷错乱的禁术,你居然也能练成踏入地仙境,哪怕只有一天。你出逃流云仙山时……”

“叙旧就免了吧。”

“好好好,给你一个机会,免得旁人说我乘人之危。”姚仁八字眉抖动着,语气不阴不阳地喝问:“你说,当年为何要抢夺我补天遗石?”

“呵,竟觍脸说补天遗石是你的。

“你密谋伏击两位人仙境散修,从他们手中夺走补天遗石,此事人所共知。只不过……”张重光道出满腹疑云:

“你此番不惜纠集正道甚至魔道,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没机会知道了。”

下一刻,姚仁猛然平举丈许长的断魂幡,直指张重光前胸,拖曳着残影,攒刺而来。

只见断魂幡的长尖距离张重光不足一尺时,他终于动了。

张重光斜撩拔刀,紧接着竖刀劈下,一气呵成。

同时,他身形飘逸施展缩地成寸,向右踏出一步,瞬息立在丈许外,断魂幡破碎虚空的蓄力一击刺空。

一道散发金乌般光芒的刀气,与一道闪耀银白色月华的刀气交织,一齐斩向姚仁。

姚仁瞳孔猛地一缩,不敢托大。他转动断魂幡,一阵使人毛骨悚然的阴魂哭嚎声,瞬间响彻弱水河畔。

断魂幡的青黑色光幕与却邪磅礴的刀气相撞。

轰隆隆……

围剿张重光的各宗门人仙境以下弟子不少被气浪震飞数十丈。

有人出门翻了黄历,被气浪震得肝胆俱裂,有出气、没进气地伏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噜沙哑声,苟延残喘着。

有人坠入弱水,被如同岩浆般翻滚的弱水销骨噬髓,凄厉地惨嚎着。

此前,众人慑于张重光决死反扑,并忌惮他身旁“鸿毛不浮”的弱水,与他对峙。

“张弱水,你若交出补天遗石,我等可以既往不咎,助你一臂之力,解决这些道貌岸然的正道。”

张重光西侧魔道修仙者中,有人高声鼓动,他充耳不闻。

张弱水是他行走于世的名号,真名只黄衣少女一人知道。

血依然从张重光身上的创口流淌着,大局已定,必死无疑。

深埋心底的诸多回忆,此刻如走马灯般在张重光眼前浮现。

他来自二十一世纪,机缘巧合穿越至这方世界。

孑然一身的他,从小就在旁人厌弃的白眼中长大,吃别人施舍的剩饭,穿别人丢弃的烂衫。

在辽西郡和野狗争抢残羹冷炙,在流云山被人打压,在圣宗挖下水道、修城墙……

时间的伟力改变着他,跳脱、乐观的性格蒙上了阴鸷狠戾、不择手段的瘴雾。

他曾拼命寻求机会,一步步往上爬。

他也曾寄希望于修炼法术,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改变命运的,不是如十里坡剑神般每日苦修法术。

而是权力,而是一副好皮囊。

而是圣宗紫衣圣女朝城墙上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的张重光惊鸿一瞥,意夺神摇,一眼万年。

紫衣圣女指着他对女使笑言:“那就是我未来的夫君。”

回望半生,张重光不禁放声狂笑。

“魔道巨擘,你笑什么?”姚仁厉声暴喝:“大家一起上,诛杀自甘堕落的邪修!”

“终究走到这一步了么?”张重光不胜唏嘘,朝黄衣少女和紫衣圣女挥动袍袖,两女倏忽倒飞出去。

他心中默念神咒,竭力催动逆转光阴的琉璃混沌珠。

若有来生,流云山纵然是海外三仙山之一的存在,我也誓要将其拉下马!

张重光瞬息面沉似水,环视每一个人,“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也配审判我?”

“快交出补天遗石!”

正魔两道的修仙者们向张重光杀来,恰逢此时,上空骤然以张重光为中心,半是五色霞光,半是黑云翻墨,状若一幅太极图。

张重光凭空消失,滚滚天雷自阴鱼阳鱼交界顷刻飙落,太极图所笼罩区域霎时天塌地陷,围攻他的修仙者们刹那身死道消,尸骸遍野……

……

春寒料峭,尚未褪去阴寒气息的春雨从乌云里滚落,拍打在张重光所在的迎亲队伍身上。

八个轿夫抬着发出“吱嘎吱嘎”声响的红绸软轿,汗水与雨水混在一起。

张重光与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同行,眼睛余光不时往轿帘上瞥,思绪却飘回前世。

洞房花烛夜,前世他与紫衣圣女也曾共饮合卺酒,如今她还在世么?

张重光修炼被篡改过的魔道禁术后,灵力迅速流逝。

察觉到异常的他,赶在堕境回人仙境前,以上古时代女娲娘娘补苍天阙的黑白青赤黄五色补天遗石为材料,炼就了逆转光阴的仙器琉璃混沌珠。

琉璃混沌珠能助他回到过去,或前往某个锚点。

但碍于他炼制仙器时的灵力,有五成几率沉溺于光阴长河的混沌中。

成功与否,但凭天命。

张重光初次催动琉璃混沌珠,便出现亿点差头。

一竿子重生到五百多年后,苻秦寿光三年。

“张镖师,你年纪也不小了吧?”有几分公鸭嗓的女声,打断了张重光的思绪。

张重光转头看向新郎官英姿飒爽的姐姐,蒙碧。

“十六了,怎么这么问?”

须臾,他反应过来,连忙拱手告罪,“想别的事,想失神了。”

蒙碧不着痕迹地给张重光使了个眼色,伸出素手,几滴春雨滴落在她的掌心。

“这绵绵细雨从迎亲开始一路未停,怪哉,眼瞅着都快到家了。”

软轿内传出像是猫狗挠门的动静,轻微的声响淹没在雨滴声中,令人不易察觉,张重光却听得真切。

他叹息道:“战乱频仍,怪事多些也正常。哎,前面……”

乌云密布,春雨如同霭霭雾气般弥漫氤氲。一辆载有大红棺椁的马车撞破了雾气,突兀且不合时宜。

一伙迎亲,一支送殡,在官道上两队人马离着数丈,都望见了对方。

张重光策马前行,不久打马回环,招呼迎亲队伍靠边。

八个轿夫冒雨抬轿,心中积攒了不少怨气,此时更是暗暗埋怨,但都遵循礼数,抬着轿子避到官道旁。

一名身体单薄孱弱,尖削马脸,大头窄肩的男子披麻戴孝,木然骑马在前。

身旁管家模样的圆脸中年人欠了半个身位,吆喝马车拉着灵柩缓缓驶过。

张重光手按三尺环首刀,看了看软轿,又瞥向逐渐远去、继续撒纸钱的送葬人马,心中腹诽:“今天可真热闹。”

“这帮人怎么这个时辰送葬?领头旁边的圆脸眉梢有几分喜色,透着古怪。”蒙碧狐疑地询问。

“喜色?”张重光轻声细语:“那扁担勾娶妻第三天,新妇便害了急症,她家离得又远。”

迎亲队伍临近黄昏来到一座宅邸门前,在一片喧闹声中,新娘子被接到内院现上妆。

张重光绕过影壁墙,步入回廊,趁旁人不注意,闪身钻进布置妥当的新房。

窗棂上贴着红色的单喜字,床榻上铺陈的锦被绣工精湛,鸳鸯戏水惟妙惟肖。

他拿起桌上的干乳酪咀嚼。

半晌,他匍匐在地,轱辘到床底,屏气凝神。

不一会儿,一双赤红履踏入屋内,径直走到床边安然坐下。

夜渐渐深了。

借着红烛摇曳、跃动的光亮,张重光侧目看向床榻旁垂下的紫碧纱文双裙,以及若隐若现的白皙脚踝。

张重光心想:“新郎官怎么还不现身呐?”

红盖头下的美人也这般想着。

外面的喧嚣声逐渐微弱,换上绯袍的新郎官推门而入,反手阖上门扉,抄起玉如意,带着几分酒意走向静静端坐的红盖头。

美人感觉到酒气喷在红盖头上,娇滴滴地提醒,“还没结发。”

“明……明早补上。”新郎官声音清亮,他急不可耐地挑开红盖头,赞叹不已,“冰人所言非虚,果然是……是一位美娇娥。”

美娇娥抬眼望向容貌恢毅的新郎官,见他额头沁出汗珠,抬手去擦拭,凉飕飕的。

“怎么出汗了?”

“多……多吃了几杯酒。”

新郎官喉结滚动,神秘兮兮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嗯?”美娇娥不禁错愕。

新郎官摸向身后腰间,拿出剑眉刀须、额上刻着光芒四射“明珠”的面具戴在脸上。

面具在红烛映衬下狰狞可怖,又憨态十足,显得恢诡谲怪,随着新郎官怒声问询,一张大口机械的开阖着。

“你看我像什么?”

“像……”

美娇娥话音未落,床底下的张重光便听到屋外传来有些公鸭嗓的女声吟唱:

“请——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