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戏(二)

当天拜别萧宣远,张重光便执笔,绘制出一幅不甚精确的舆图。

他指着用朱笔标出的一条道路,“从胭脂镇东行入秦岭,经南郑过襄阳,走水路顺流而下,前往司马晋京畿建康。”

“这里。”张重光点了点一处标注红叉的位置,“离崆峒山不远,此地前些年常有虎豹横行。后来县里组织打虎队清剿过,最近,又有一只大虫出没。”

“大虫?”萧宣远如堕烟雾,不明就里。

张重光轻声细语,“你此行多带些亲信部曲,准备足够多的弓箭与长枪,最好预备弩箭。”

“弩……”萧宣远吞咽口水,低声道:“官府严令禁止民间持有弩箭。”

“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萧府一定有渠道能弄到。”

萧宣远暗想:“不告而别,离家打虎?”旋即,他否定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张重光不会出这等馊主意的。

“然后呢?”

“你明早回府,禀告令尊,灵虚山的道长为你卜卦相面,说你不宜困居关陇,其利东南,近官利贵,官运亨通。”

萧宣远惊疑不定:“假托鬼神之说,拉虎皮做大旗?”

“你乳母身体最近如何,经得起舟车劳顿么?”

萧宣远的母亲在他六岁时难产离世,他和他父亲收的继室表面母慈子孝,其实彼此心照不宣,倒是侍奉乳母与亲娘无异。

芦衣顺母,或许可行,可萧宣远继母断然不会随他前往司马晋。

“啊?她身体硬朗。重光……”

“那你近来有没有娶亲成家的想法?”

“没有,大丈夫立业成家……”

张重光为萧宣远惋惜,心道:“涌泉跃鲤也效仿不了。”

“卧冰求鲤果然也不行,没事,有预案,咱来个鹿乳奉亲、扼虎救父,哦,扼虎求母。”

萧宣远琢磨着张重光的话,喃喃道:“鹿乳奉亲,扼虎求母……乳母视我若己出,我不能让她置身……”

他见张重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我在前往司马晋的途中,‘无意’经过小径路遇大虫,组织麾下部曲射杀,此后春秋笔法……

“这……”萧宣远踌躇不决。

张重光语速极快,颇具煽动性:

“我深知此举非君子所为,也是难为你了,只是……

“你忍心看着司马晋那些高官勋贵们尸位素餐,整日清谈误国,枉顾治下百姓罹难困苦、死亡枕藉么?

“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读书又为了什么?”

萧宣远目光坚定,斩钉截铁道:“自然是匡扶天下,救黎民于水火!”

“没有官身,你拿什么实现你的抱负?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谋求官身之道就在其中!”

张重光喟然长叹,语气稍缓,“唉,宣远,司马晋自有举孝廉、征辟的国情在此。”

当然,张重光话未说尽。司马晋自居诸夏正朔,却不忠不义只好在孝道上作门面功夫。

畸形的制度催生出行为乖张的人,身处时代洪流中的芸芸众生,谁想免俗,谁就会被边缘化。

张重光的一席话令萧宣远沉默很久,多年以后,他时常想起戏台下的那个黄昏。

不知何时,赵灵雨与薛晴已经逛了一圈返回,站在离戏台不远的桃花树下,静静等待着张重光。

那年的桃花被温暖的春风拂乱,玄都花点点落雨,飘落在她们的发髻和月帔上。

张重光三人轻嗅夭桃香馥,落日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互相踏着彼此的影子,走向竹屋。

回到竹屋,将赵灵雨和薛晴安置好后,张重光提着两坛酒,向胭脂镇一处荒山走去。

前有照后有靠的清幽坟茔旁,竖立了一方墓碑。

张重光踞坐着,将两坛酒打开摆在墓碑前,他低头喃喃自语:

“老篾匠,我明天就要离开胭脂镇赶赴灵虚山了,听说那里宛如仙境,又是诸夏三山之首。

“老篾匠,你这辈子也没享什么福,我十三岁走镖,才孝敬您两年……”

末了,张重光颓然站了起来,朝墓碑恭敬三拜,转身离去。

……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缕缕飘动的浮云像是帷幔,时不时遮蔽微弱的星辰。

时值初春,理应惠风和畅,刘府上空却阴风阵阵。

雇来守灵的便宜孝子闻到一股浓烟与焦糊的气味,从噩梦中惊醒。他睁眼便看到装殓刘构的棺材无火自燃,冒着幽绿的鬼火。

他手中攥着一沓纸钱,慌忙站起身往外跑,边跑边回头看,才想呼喊“走水了”的时候,扭头撞到一个人身上。

人多胆气壮,便宜孝子心中安定不少,甚至对身前那人有些感激。

他捂着流血的鼻子,朝那人看去。

忽然,他凄厉地惨嚎一声。

便宜孝子身前站着一个长着刺猬脑袋的人,几根灰白色钢针般的刺,刺穿了衣裳,正朝着他嘿嘿的笑。

“啊!”

他忙不迭向月洞门冲去,手中仍紧紧攥着那沓皱巴巴的纸钱。

呼喊声引来了刘府的仆役,其中有人拎着兵刃,可谁都不敢上前。

因为那长着刺猬脑袋的人,一条腿像是被人打折了膝盖,向下无力地垂着。

“我是尖嘴呀,你们不认得我了吗?”

尖嘴刺猬一张嘴,刘府的奴仆们恐惧地向后缓缓退却,不知谁尖叫一声“妖怪”,恐慌迅速蔓延,人群推搡着仓皇奔逃。

直到刘构被缝上的脑袋焚烧为白骨,无人敢来打扰它。

它静静地望着,郁结的心绪也随着鬼火缓缓熄灭而疏解。

“唉——”它仰天长啸,“原来人间就是这副模样。”

它拖着一条瘸腿,走过月洞门,走出刘府厚重的府门,回望刘府宅邸。它挥手间白光浮掠过那条瘸腿,恢复如初。

须臾,一只一人高偌大的刺猬褪去粗布衣裳,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清晨。

张重光三人收拾好行囊,推开木门,就瞧见萧宣远和郑毅从小径走来。

“都是大男人,送什么行啊。”张重光将怀抱的两卷竹席分别塞给萧宣远和郑毅,“原本打算放你们家门口就走,这回省事了。”

张重光搂着萧宣远和郑毅的肩膀,走在前面。赵灵雨与薛晴识趣地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缓缓移步……

张重光爽朗笑道:

“留步,再送就出胭脂镇地界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萧兄、郑兄后会有期。”

“保重。”萧宣远作揖,郑毅抱拳,目送张重光三人远去。

赵灵雨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今天下除却海外三仙山外,有七大正道、八大魔道,世人戏称为七上八下。

“我灵虚山对刀气剑意的修炼颇为重视。

“玉虚山内门均为女冠,传习符箓,法阵玄奥无比,但其功法过于追求速成。”

“黟山专注法诀。

“此乃三山。”

……

张重光三人循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翻过一座山丘,来到清澈见底的溪流边。

赵灵雨近期怏怏不乐,左等右等等不来她师父的千里传信玉符,距离她催发玉符请示已经七天了。

赵灵雨强打起精神,对张重光和薛晴说:“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从今日起,我先教你们噀水。”

“噀水?”面带疲惫的薛晴疑惑不解。

赵灵雨转身背对溪流,拔开木塞,举起水囊喝了一口。

“噗——”

喷出的水雾与天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