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上,地下

“魏军师。”

正在观望魏军情形的王平,瞧见前来巡查的魏正。

当即双手抱拳,身姿笔挺。

神色间满是恭敬,话语也是掷地有声。

“王将军。”

魏正有些疑惑,他闲了没事,此来自然是拉拢王平的,却没有想到对方如此客气。

当即脸上即刻漾起温和笑意,快走几步上前,同样客客气气地拱手还礼。

不仅如此,还微微弯腰躬身,姿态谦逊又有礼:“王将军是长辈,如此这般,折煞小子了。”

王平似乎没料到魏正会行这般大礼,不由得一愣,随即心中一暖,也赶忙跟着弯腰躬身,还特意把腰弯得比魏正更低几分,以示敬重。

魏正哪能想到王平如此回应,也是一愣,想着自己礼数不可输,便连忙再往下压低身子,头都到了膝盖。

王平见魏正又低了些,下意识还想再弯下去。

奈何他甲胄紧紧束缚在腰间,实在难以再动弹分毫,只能干着急。

看着脑袋都快低到膝盖的王平还在使劲儿,魏正生怕这位老将因为好胜心闪了腰,连忙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对方,真诚说道:“王将军,我不过是军中一介从事,担不起您这般大礼,实在不必如此。”

王平直起身来,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甲,神色庄重严肃道:“征西大将军既然为统帅,你身为军师,此刻便如同大将军亲临,我敬的不仅是军师你的调度之能,也是大将军的军威。”

这话说的倒很直白,魏正肃然起敬,同样正色道:“我敬的却是王将军您呐。”

王平没再接话,只是静静站着。

魏正却好像没注意到这份沉默,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眼神中透着追忆的光芒:“吾方少年时,便听闻街亭那场大战。

马参军不听将军良言相劝,肆意行事,终致大败,战场上的一举一动都失了分寸。

乱军汹涌之际,唯有将军你临危不乱,鸣鼓自持,令张郃那般猛将都不敢轻易进攻。

而后将军才能收拢四下奔逃的军卒,平安无事地撤退。

后来,我与家中兄长时常推演那场战事,众人都说,就当时那般凶险的局面,换做是谁,都守不住街亭。

我那时年少气盛,当即就反驳道,若王将军为主将,街亭必不会失,众人皆是不信。”

听到这里,王平微微有些触动,不过他依旧没有接话。

魏正稍微停顿了一会,见对方还没有反应,于是继续演戏,当下目光诚挚地看向王平,“三年前,丞相兵围祁山,令将军你守南围。

又是那魏将张郃,那厮率数万精兵汹汹来攻,可将军你坚守阵地,稳如泰山。

张郃拼尽全力也不能取胜。

由此看来,若街亭之战由将军你挂帅,那张郃定然同样铩羽而归。”

“魏,其恶极也,吾恨不得剥其皮,吃其肉,饮其血!!”

王平终于有了反应,不过原本端正的身姿微微颤抖,话语间满是忿忿不平,“故与魏战,我不惧生死,此非马参军不知兵也,实是我与魏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这是为何?”魏正面露疑惑,轻声问道。

王平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等世代生活在巴地,巴郡的山水滋养着我们,百姓们向来本分,所求不过是这片土地能安生度日。

当年张鲁来到巴地,我们便听从张鲁之令,为其供粮供兵,只盼日子能安稳过下去。

后来张鲁兵败于曹操,我们又听从曹操之令,依旧是供粮供兵,从未有过二心。

谁料那曹操,兵败于先帝之后,自己灰溜溜退走也就罢了,竟丧心病狂地胁迫我巴郡无数百姓,强行全部迁徙至魏地。”

说到此处,王平的眼眶泛红,往昔那些惨痛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亲人离散的哭声、路途上的艰难困苦、到了魏地后的种种屈辱,桩桩件件浮现在眼前,不禁潸然泪下。

对于这些事情,魏正自然心知肚明。

战场之上容不得仁慈,张鲁有仁慈之心,曹操可没有。

从曹操的角度来看,巴郡之人勇猛善战,留在巴郡不迁徙,那就是资敌的资源。

当然,从客观的角度看,那是完全不把人当人。

魏正倒是理解王平的想法,你有本事占据此地,我们就听你的。

你没本事,走就好了。

结果你一点道义不讲,自己打败了,还把我们都迁徙走!

魏正自然心中同情王平,但现在他谋划的乃是站在魏家的角度上,所以此刻自然要继续拱火。

于是装作一副不理解的说道:“将军这是何故?丞相也曾迁徙南中劲卒,青羌万余家于蜀呐!”

闻言,正在用衣袖抹眼泪的王平,像是被狠狠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原本还沉浸在悲伤回忆中的他,刹那间浑身汗毛根根直立,周身杀意如实质般四溢开来。

周遭的亲兵们平日里跟着王平出生入死,也没少见识主将发怒,可今日这等汹涌澎湃的杀气,依旧让他们胆寒,纷纷不自觉地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魏正也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心脏猛地一突。

可他毕竟是在魏延身边,经常感受那种暴起的杀意。

相较之下,魏正对这般震慑倒有了几分免疫力,很快就稳住心神,依旧神色坦然,目光平和地直视着王平。

王平迎着魏正那清澈的、好奇的又透着些许无知的眼神,心中的愤懑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渐渐冷静下来。

他长叹一声,这才缓缓开口,将那段深埋心底的过往娓娓道来。

巴郡賨人,曾于那巴山蜀水间繁衍生息,自有一番烟火温情。

可随着曹操一声令下,曹军刀矛强迫所有人迁徙,有不从者,立时诛杀全家。

迁徙之路,更是宛如阿鼻地狱,惨绝人寰。

一家老小被如驱牛马般驱赶着上路,稍有迟缓,便是皮鞭呼啸抽落。

老弱妇孺哭声震天。

蹒跚的老者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再没了声息;

孩童饿到脱力,只能趴在父母早已瘦骨嶙峋的背上微弱抽泣。

这一路,烈日高悬,烤得人口干舌燥,却无水可饮;

暴雨倾盆,众人只能瑟缩在泥地里,被雨水泡得肿胀。

病死、累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尸骸横陈,亲友尚来不及悲恸,就被催促着继续前行,脚下的路,被鲜血与泪水浸得泥泞不堪。

待到终于捱到魏国略阳等地,等待他们的并非安稳,而是更深的苦难。

入城之时,那些当地的豪族大户早如恶狼般盯上了人群里的漂亮小娘与俊俏少年。

只要给押送的将士一些钱财,便可肆意带走。

亲人的呼喊哀求全然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姐妹被生生拽走,消失在未知的恐惧里。

为了救下家人,很多富裕些的賨人只能拿出财宝,送给那些将卒,但他们却如无底深洞一般......最后榨干了你的财富,再卖掉你的儿女。

剩下的賨人,旋即被编入魏国士籍!

这哪里是什么荣耀,分明是套上了永世不得解脱的枷锁。

从此沦为专供打仗和屯田的魏国奴仆。

田垄间,有他们佝偻劳作的身影,从破晓干到黄昏,肥沃的土地被汗水浸湿。

男丁又被强征入伍,被赶上战场,去为他人的霸业冲锋陷阵,生死只在一瞬。

家中妻子也不是自己的妻子,若是战死,立时便会分给别人。

甚至有些人还在打仗,家中妻子便被分给其他人,用以生育繁衍......

当然,像賨人里的首领,日子也算可以,都被封为校尉等的职务。

甚至有些人还勾结魏国官员将士,欺压賨人。

但他王平看不过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平已是泣不成声。

他呜咽道:“丞相迁徙南中劲卒和青羌,是怎么迁徙的?

曹操是强迫迁徙,而丞相是不惜本钱,发钱发粮,一路好吃好喝的护送到了成都又分田地,过程中严格军纪法律,避免成都的大户和将士沿途盘剥。

成都和南中的繁华当然不一样。

能从穷山恶水,迁徙到繁华的成都,还有这么好的优待。

所以每次有迁徙的空缺,南人都奔走而告,刺血踊跃,以此为荣。”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平回头指了指身边的一些亲兵:“你问问他们!”

闻声,那些亲兵一个个无不感激涕零道:“丞相来了,俺们才有的好日子,丞相让干啥,俺就干啥。”

魏正一时沉默难言,是啊,都是迁徙,差距就是如此天上地下。

过了好一会,魏正郑重说道:“王将军,你放心。

我一定和你一起,共同守护汉中,守护大汉,守护好大家。

绝不能让大汉落入曹贼的手中!”

闻言,王平惊讶的看着魏正。

魏正继续郑重的看着王平:“王将军,有朝一日,我们打回雒阳,杀尽曹贼。

把将军的族人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