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偏要嫁你

因为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平和地对待过他了。

自他出事以来,往来宾客不绝,可是那些人,那些人——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你却大败而归!你真是,枉为人臣!”

这是对他失望斥责的今上。

“数万将士埋骨边关,你却好意思苟且偷生!”

这是难掩深恶痛绝的昔日同袍。

“顾将军好生将养,也许未来还有一分希望可以拄拐出行,只是骑马作战……怕是几无可能了。”

这是充满惋惜的军医。

善意,恶意,他都已经见过太多。

每一张面孔、每一种表情、每一句话语,都沉沉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曾经骄傲的战士,从此无法再挺直自己的脊梁。

可是秦枝对待他的态度,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似乎,他没有鲜花着锦,也没有烈火烹油,不曾受万人欢呼簇拥,也不曾在命运面前被打得措手不及。

他只是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带任何矫饰和负担的,在面对另一个人而已。

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和宁静。

焦灼了几个月的心,甚至这几年因为不停厮杀而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都好像在这样的眼神之下,在这样的人身边,被轻柔地、细细地铺开,然后捋平。

然而恍神也只是一瞬,顾毓很快拉回了自己的注意力。

眼前女子姿态从容,并不是少女怀春的模样。

既非为情,又不图利,那她为什么要嫁给他?

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顾毓犹豫着要不要问,又怕招惹了这位未过门的妻子不开心,眉毛拧在一起,颇有些为难之意。

这要是在军中,几坛酒或者一顿打,管他朋友还是敌人,什么真心话都说了。

但是对女子,尤其是同自己有媒妁之约的女子,顾毓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开口。

索性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大大方方,并没有要遮掩的意味:“我爹说,我不嫁你,就要嫁皇帝。”

“我不乐意嫁给他。”

顾毓的瞳孔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她神色那样寻常,好像刚才从她口中吐出的话并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传出去又会惊起多少惊涛骇浪。

而她所不愿嫁的,仿佛不是天下最至高无上的男子,她所不想要的,也不是这世上最唾手可得的荣华。

秦府这样的人家,秦相这样的父亲,怎么会养出这样的闺阁女儿?

如此直白,如此……大胆。

顾毓下意识制止她。

“秦姑娘慎言。”

“刚才所说,切不可再告知于外人。”

秦枝把脑袋托在手背上,发髻上的步摇微微摇晃。

“没关系,我相信顾大人是个君子。”

“况且,顾大人很快也就不是外人了。”

“君子不会忍心看一个弱女子陷入危难的,对不对?”

秦枝一脸“君子欺之以方,所以我如今就是赖上你”的模样,叫顾毓哑然失笑。

他没有再规劝什么。

也没有不以为然地反驳“你这算得上什么危难”。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也有自己心之所向的生活方式。

有人爱亭台楼阁,有人爱小桥流水,有人喜琐碎烟火,有人喜清幽隐居。

本就是各人有各人的明月和沟渠。

即使是闺阁女子,她所说出的话,也不该被人忽视。

况且,面前的姑娘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像塞外他思念故土时,常常一看就是半夜的月亮。

也许以他如今的这幅残破之躯,还能托一托那弯月亮。

顾毓很快如约上门,同原身的父亲,也就是当今丞相,秦疏商议婚事。

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就婚约一事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充分交换了意见,增进了彼此的了解,最后愉快达成了共识……个屁。

秦疏非常客气,这位叱咤了官场半生的丞相在听说了顾毓的来意之后,非常镇定地喝了三杯茶,然后温和地请顾毓稍坐一坐。

“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此时还是要听一听小女的意见,顾将军稍作片刻,我即刻派人唤小女前来。”

秦相笑得让人如沐春风,礼数也十足周全,任谁也挑不出错处,但顾毓能感觉到,这位丞相不是很开心。

秦相当然不开心!

这可是他的宝贝女儿。

是,顾将军模样又周正,人品又贵重,若是没受伤,只怕是这京城里第一流的女婿人选。

昨日女儿出府去见他,秦疏以为女儿是同他去了断这桩婚事的,他犹豫了片刻,并未让下人阻拦。

作为一个官员,他当然敬重顾毓为国厮杀战功赫赫,也明白此次蹊跷大败恐怕另有缘由。

作为一个男人,他也不觉得区区腿疾就能否决顾毓此人的英雄气概,即使逢此巨变,今日上门,他观此人依旧方寸周全,进退有据,不见焦躁消沉神色,如此心性,便叫他也佩服万分。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难道能让女儿嫁给一个不良于行的男人?

女儿以后又会怎么想?

无论顾毓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成王败寇,落笔已成定论。

如果他真的为了所谓君子一诺,硬要女儿嫁给顾毓,从而断送了她的终身幸福,那这几十年圣贤书,自己也算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顾毓今日上门,他本以为是来退婚,连替自己姑娘道歉的话都想好了。

但他居然是来商议婚事的。

这事本该顾毓的父亲来谈,只是顾家将门世家,顾父早已在一次讨伐匈奴的作战中牺牲,顾母不久后又殉情而去,顾毓只得亲自上门。

是顾毓痴缠?还是自己女儿昨日并未表达退婚的意思?

秦相头都大了。

秦枝很快施施然来了,秦相把她拉到偏殿,开门见山:“枝儿,这桩婚事,你是什么意思?”

秦枝也非常坦然:“爹爹,我愿意嫁给顾将军。”

秦相尝试从女儿的角度思考问题。

“枝儿,虽说君子一诺驷马难追,爹爹很欣赏你守信之举,但此事关系你终身幸福,不要被这种教条束缚住。”

“若你是怕退婚一事影响名声,那大可不必多虑,爹爹为官多年,这点根基还是有的。”

“至于你将来的夫君……今上体恤,特地找过我,你进宫做个娘娘也是使得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为了不落顾毓面子,秦相是把女儿拉倒偏殿里悄悄说的。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顾毓天生五感超绝,这种距离、这种音量,对他而言实在不是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