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还没来得及铺满房间,一阵尖锐刺耳的马林巴琴声突兀地打破了宁静,宛如无数根针直直刺入耳膜。我迷迷糊糊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回笼之际,手忙脚乱地在枕边摸索手机,点亮屏幕一看,赫然显示七点五十,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要迟到!”我大喊一声,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房间里瞬间充满慌乱的气息,我和舍友们匆忙地穿梭在床铺与洗漱台之间,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哗哗”的流水声伴随着洗漱用品的碰撞声。大家手忙脚乱地刷牙、洗脸,随手抓过衣服就往身上套,拉链“咔咔”拉上,扣子胡乱扣着,头发也来不及梳理,整个人像个被拧紧发条的陀螺。
收拾妥当,我和舍友们匆匆奔出宿舍,在楼道口分道扬镳。他俩脚步匆匆地迈向食堂,边走边讨论着吃什么,眼神里满是对早餐的期待。我却径直朝车间赶去,其实并非不饿,只是单纯不习惯在外面吃早饭。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妈妈总会在楼下喊我:“下楼吃口饭再走。”我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每次都会下楼随便吃一点,就为了让她安心。我知道,要是让她察觉我不爱吃早饭,她又该操心了,这份来自妈妈的挂念,我既珍惜又想默默守护。
车间门口,我心急如焚地站定,脑子飞速运转,拼命回想昨天走过的路线。车间内,墙壁被刷得雪白,在明亮灯光的映照下,墙壁上的消防器材——那一个个红色的灭火器、绿色的消火栓,显得格外扎眼,却也扰得我愈发心焦,感觉这纵横交错的过道,每条都长得一模一样。
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进车间。眼睛像探照灯一般,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一路小心翼翼地探寻。就在我有些绝望的时候,突然,那个熟悉的佝偻身影映入眼帘,大约在十米开外。那一刻,他就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迷茫,我满心激动,不由得脚下生风,加快步伐向他奔去。
离他还有几步远时,我稍稍放缓脚步,稳了稳心神,轻轻喊了一声:“师父。”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与期待,在略显空旷的车间里微微回荡。
他听到我的呼唤,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先是带着一丝诧异,随即温和下来,应了一声:“嗯,你来了,今天不忙,我先教你怎么看咱们的站点吧。”说着,他那原本紧握着鼠标的手慢慢松开,鼠标轻磕在桌面,发出细微的“嗒”声,他顺势将身子转过来正对着我。
“好。”我眼睛亮了起来,带着几分渴望汲取知识的急切,又往他身边凑近了一些,身体微微前倾,脖子也不自觉地伸长,眼睛紧紧盯着他面前的电脑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微微探身,手指轻轻点向电脑屏幕,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印记。“你看,咱们这里是检验部门,在这个行业里,大家都习惯简称它为 Q,这个 Q说的就是咱们。”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边说边用手指在屏幕上圈出一个区域,“再瞧这儿,这个 stop就是站点的意思,你可得记好了,要经常刷新。一旦看到这个站点下面显示有货,就得准备好检验,通常他们会在十分钟左右把货送过来。”说着,他的目光移向屏幕右边,手指也随之跟上,“这边这个数字显示的是时间,要是超过十五分钟还没见送货,你就别耽搁,直接拿电脑架下面的座机打电话催。”他微微弯下腰,指了指那部静静躺在下面的座机,眼神透着几分认真与严谨。
我赶忙连连点头,眼神坚定地与他对视,用眼神传递出我已经听懂的信息,脑袋也跟着轻点,像小鸡啄米一般。
他直起身子,双手交叠抱在胸前,神色关切地看着我,继续叮嘱道:“还有一点,尽量不要挤压货,不然到时候检验不过来,整个流程都得乱套,明白了吧?”
此时,领班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他身着整洁的工装,眼神透着关切,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而后将目光投向张启,开口问道:“在这里怎么样?”那声音带着几分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
“还可以。”我微微抬起头,脸上挂着礼貌性的微笑,目光与领班交汇了一瞬,便又迅速移开,顺手整理了下衣角,似乎这样能缓解我略微紧张的情绪。
“嗯,好好跟他学,你是他的第一个徒弟,之前给他徒弟,他可从来没要过,好好珍惜啊,关门弟子。”领班微微扬起嘴角,眼中闪烁着一丝笑意,那调侃的劲儿就好像藏着一个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一边说着,还一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力度恰到好处,既亲切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
我嘴角轻轻一弯,露出一抹略带羞涩的笑容,没有搭话,心里却泛起了层层涟漪,暗自琢磨着这话背后的深意。一旁的张启仿若未闻,他的手指依旧在鼠标上灵活地滑动,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全神贯注地刷新着站点,屏幕的荧光在他脸上闪烁,映照出他专注的神情。
“这是个闷蛋,好好听着他讲。”领班看了看张启,又朝我眨眨眼,话语里带着几分亲昵的揶揄,仿佛在跟我分享一个只有我们俩才懂的默契。
张启手上的动作猛地顿住,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他抬起头,直视着领班,语气生硬地问道:“你还有事吗?”那声音里的不耐烦像是能把周围的空气都冻住。
“没什么事,来看一下,关心一下,不过你在这我很放心,我回办公室了。”领班像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一变,神色立刻恢复了正经,冲张启微微点头示意,又转向我,脸上重新堆满笑容,热情地打个招呼:“走了嗷,有问题可以找我。”
“好的。”我连忙挺直身子,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车间的转角处,才慢慢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张启,怀揣着对接下来学习的期待,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领班前脚刚走,车间里顿时安静了几分,只剩下机器持续的嗡嗡声。我和他并肩站着,一时间竟找不到什么话题,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我双手交握,有些拘谨地站在他身旁,眼睛随着他的动作游走,瞧着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机械地点击鼠标,不停刷新着站点。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上终于蹦出一批货的信息,像是平静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子,张启整个人瞬间精神起来。他先是快步走到那张平日里就一尘不染的桌子前,还是觉得不够放心,从旁边扯过一块干净的抹布,双手紧紧攥住,沿着桌面的每条边、每个角,仔仔细细地又擦拭了一遍,那认真劲儿,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接着,他弯腰从桌下拖出一个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又手脚麻利地把凳子搬到合适的位置,方便一会儿操作。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微微站直身子,和我一同静静等着货物送过来。
大概五分钟后,一阵“嘎吱嘎吱”的推车声由远及近,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粽子”推着堆满货物的小车匆匆赶来。“阿启,这些要抓紧时间,今天中午要出货的。”“粽子”扯着大嗓门喊道,眼神里透着几分焦急。
“好。”张启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二话不说迎上前去,和“粽子”一起动手搬货。我瞧着他们忙碌,心里不落忍,刚要伸出手搭把力,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连忙制止:“你先不要碰了,这些很贵重。”他的声音急促又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我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手僵在半空,随后急忙尴尬地收回来,赶忙退到一边,眼睛却还是盯着他们,盼着自己能帮上忙。
我静静立在他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双手,大气都不敢出。他微微弓着背,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心沉浸在检货的世界里。
只见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搭在放货的铁盒把手上,手指微微用力,“咔哒”一声,铁盒开启,动作轻缓得生怕惊扰了里面的货品。随后,他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一片货物的边缘,以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其从盒中慢慢取出。那一瞬间,我眼前一亮,货品的正面五彩斑斓,像是汇聚了世间所有的色彩,在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背面则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周围的光影。
他先是将货品举至齐眉处,目光如炬,从左至右,自上而下,一寸一寸地进行宏观检验,嘴里还不时低声念叨着判断的要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道目光的流转,都尽显他的专业与认真。待全部检视完毕,他又不慌不忙地从头抽出一片,稳稳地放在托盘上,如同放置一件稀世珍宝。接着,他双手端起托盘,稳步走向一旁的显微镜,脚步沉稳且坚定。
来到显微镜前,他轻轻调整好高度,俯身趴下,一只眼睛凑近目镜,另一只眼睛自然眯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显微镜上,只有手指偶尔微调焦距的细微动作。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显然是对检验结果颇为放心。
就这样我对我以后的工作有了大概的了解。
时针悄然指向十一点,车间里忙碌的氛围依旧。他手头的动作忽然一顿,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仪式,缓缓放下手中的货物,直起身,目光转向我,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走吧,咱们去吃饭。”
“好。”我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向食堂走去。一进食堂,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群晃得人眼晕,跟昨天如出一辙。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我,带着询问:“想吃什么?”我心头一暖,想着他许是没主意才问我,便脱口而出:“吃面吧。”身为北方人,面食就像家乡的印记,总能慰藉味蕾。“行,你去吧,我还是和昨天一样。”他语气平淡,脚步却已朝着卖素菜的窗口挪去。
“行,一会买好咱俩去那个窗台旁吃吧。”可他像没听见似的,边走边说:“我自己吃了,我吃饭快,你慢慢吃吧。”不给我半点回应的机会,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看着周围三三两两结伴而坐的人们,欢声笑语不断,我的心像被冷水浇过,泛起丝丝失落。在学校时,宿舍兄弟总是围坐一起,共享餐食,热热闹闹。如今形单影只,落差感油然而生。
我打好饭,不死心地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来回张望,却一无所获,只好落寞地找了个无人餐桌坐下。刚要动筷,一抬头,竟发现他坐在昨天那个角落。他又戴上了那顶黑色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耳机线从帽边蜿蜒而下,餐盘里还是熟悉的搭配,一碗米饭、一碗寡淡的白菜,只是没了昨日的鸭蛋。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大概率又在玩消消乐,我满心疑惑,吃饭而已,为何要把自己捂得这般严实。
我终究没过去打扰,默默打开手机,点开最近追的电影。饭刚吃到一半,手机“叮咚”一声,他的信息映入眼帘:“我十二点半进去,你要是害怕找不到路就在车间门口等我。”
“好的。”我迅速回复,心里其实清楚,经过这两天,车间的路已印在脑海,自己找得到。可指尖摩挲着手机屏幕,望着不远处他孤独的背影,又莫名有些担忧,不知这个谜一样的师父,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