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缉处的李剑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抓住金丝雀已经一周了,然而审问仍旧是一无所获。马副官小心翼翼地敲门走了进来:“处座!”
“又什么事?!”
“司令部代秘书刚刚来过电话,问咱们抓到的女共党审问有没有突破,说严司令很关心这件事,说如果有最新进展,要我们无论多晚,马上汇报!”
“烦死了,烦死了,这又是处里哪个多嘴的,这种事情怎么能这么快捅到严司令那里去,咱们要是还撬不开这个女人的嘴,不等于和没抓一样?等着让军统那个徐狐狸看笑话?”
“唉,处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都知道这侦缉处人多嘴杂,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一准出不了半天就得传到司令的耳朵里去,何况这次这么大行动?消息泄露出去那是难免的,不过这一次我们和徐狐狸较量,未必落在了下风。”
“嗯?怎么说?你听到了什么?”李剑雄眉毛一拧,不屑地瞅了一眼身边的这个獐头鼠目人送外号“马屁虫”的马副官。
马副官压低了声音凑到李剑雄耳朵边,“听说前些时候徐狐狸那边也抓了个看墓的共党老头,谁知用刑过度,还没怎么招供,人就给折磨死了,严司令知道后很不高兴,直骂那个徐狐狸是神经病,所以这一次对我们侦缉处这个女共党地工,司令很重视,如果能弄到口供,那这次对阵徐狐狸,我们可就是完胜啊!”
李剑雄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哎呀,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马副官,你这个脑袋瓜子还真是好使。”
“谢处座夸奖,不过这个目前看这个女人还真是嘴硬,她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惦记自己老公的死活呢?”
“那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的老公早就死了。”
“唉,可惜了,我听龙城商圈里的朋友说,当年的龙城商场和官场上他们都算是一对璧人,相爱多年,伉俪情深。”
李剑雄突然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起马副官,马副官怔了一下,唯恐自己又说错了话。
“马副官,你知道吗?你提醒我了,你立大功了!”
马副官不明就以,怯怯地尴尬一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处座,您?!”
“呵呵,别紧张,我只是突然想到可以让金丝雀开口的法子了。”
侦缉处的审讯室里,一个绰号“瘦猴”的特务得意地坐在角落里打开了一个鼻烟壶,扣了一点黑色膏体放在鼻腔里贪婪地吸吮着,门“铛”的一声被踢开,看到李剑雄和马副官走进来,“瘦猴”第一个反应是扔掉鼻烟壶,可是已经晚了,马副官一把捡起了地上的“罪证”,“这是什么?‘瘦猴’?军人条例严令禁止吸食神仙药的,看来你们早把这些条例又当马桶边的手纸了吧。”
“瘦猴”求救的眼光望着李剑雄,“属下不敢,只是空虚好玩而已,也是第一次。”
“你他妈的还想有第二次?”
“瘦猴”顿时脸色煞白,冷汗淋漓。
“算啦,马副官,给弟兄们点面子,都在乱世,活着不易。”一直未开口的李处转身走到桌前,顺手扯下手上白手套。
“瘦猴,过来!”
“瘦猴”感恩戴德地近身,却不料李剑雄一个响亮的嘴巴扇过去,“瘦猴”被打了个趔趄,倒退好几步勉强站直。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属下不知。”
“蠢货,就会在这里被一点儿独食塞着嘴,这样子和猪有什么两样?我前几日交代你的事情做了吗?”
“处座交代的事情,属下哪敢延误,您放心,一直给她用着呢。一天两次,每次都是先拷打再打针,现在嘛……嘿嘿……”
“怎么样?”
“估计火候差不多了,她应该已经离不开那东西了,弄这个我在行。”“瘦猴”不怀好意地阴笑了两声,露出两排色渍斑斑的大黄牙。
“这种事情没有应该,那她已经开口了?”
“这倒还没有,这女人挺能忍,瘾犯了就咬着牙忍着。”
“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今儿我就把这把刀给她摁下去,我倒要看看这强女子她怎么忍?马副官!”
“在!”马副官一个激灵。
“我让你准备的那个人带来了吧。”
“按您的吩咐,一直在外面候着呢。”
“好啦,万事俱备,去看看我们的客人吧。”
“金丝雀”站在牢房的一角,听到有人进来,她没有回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面的天空出神。
“金丝雀,这些日子这里住的可习惯?”
女人额角的血污早已干涸,她轻轻地沾沾窗台上积水擦了擦脸。“无所谓习惯,也无所谓不习惯,你知道的,于我不过是从一个牢房转到了另外一个牢房,这没有太大的区别。”
“还是很不一样的吧。你在城北监狱只是个被临时收容的乞丐,并且差点就蒙混过关,获得自由。但在这里却是我们的贵客,为了你,我们上上下下可是忙活了很久。这不,我今天来,特意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噢,真的吗?那真要谢谢李处长了,不过我想除了不再对我用刑,你们能有什么好消息给我?该不是着急送我上路了?”女人忽然挣扎着往窗口走了两步,屋里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只麻雀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到了窗台上,正努力把头探进窗栏啄食散落在窗台上的灰色饭粒,女人安静地笑笑,随手把远处小麻雀够不着的饭粒往其近处挪了挪。
“真看不出来,都这种时候了,金小姐还有闲情逸致来喂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管是什么生命,都是值得珍惜和尊重的。”女人正色转过了脸,一脸无惧地看着刚刚进来的几个人。
“说得真好,金小姐,对不起,我们好像跑题了,好吧,随你,先说坏消息。你上月刚刚接过头的龙城一中的联络点也被我们破获了,那个李老师可能是你们刚刚发展的情报人员吧,太没有经验了,她老母亲不识字,竟然把共匪的简报剪成了鞋样在街上叫卖,不过你放心,这个李老师牙关紧得很,一直到被枪毙,都没有说出你的名字。这虽然是个坏消息,但结局应该很令你欣慰吧。”
一旁的马副官和“瘦猴”注意着哀恸的泪水迅速充盈了女人的眼眶,两人略微一愣,没想到这个酷刑之下都未曾吭声的女人会有这样的痛楚之色。
李剑雄装作对面前女人表情的变化视如无睹,继续说道:“现在说好消息,一个一定会令你高兴之极的事儿……”
“金丝雀”迅速把眼眶中的泪水擦去,勉强地笑笑:“好呀,对呀,这才公平嘛,说吧,什么时候送我走?”
李剑雄诡异地一笑,“金小姐,哦,尽管你一直不肯说出你的真实姓名,不过这没关系,用你们那边惯用的话说,名字只是个代号,姓金姓银的都没有关系。不过既然你自己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你为什么那么着急让自己去死?”
说罢他凑到了“金丝雀”的耳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谁?!”“金丝雀”目光一闪,迟疑地问道。
“还能是谁?火龙。”
“金丝雀”怔住了,正如李剑雄预料的那样,她脸上一贯冷淡无边的表情像是突然被凝固了一样,又像是见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剑雄冲着马副官摆了摆手,马副官心领神会走出牢房,冲着走廊招呼道,“喂,你,过来吧。”
一个穿着青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他背对着牢房,轻微咳嗽一声,刻意地压低了灰色礼帽的帽檐。
“金丝雀”呆住了,这个人身形姿势都与曾经的那个人极为相似,更要命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长袍,正是二年前懋财交通站被袭那天早上自己从衣柜里找出给爱人套上的,甚至在下摆处一个不起眼的“Y”形缝补痕迹都历历在目,还有那顶灰色的礼帽,那分明是自己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他极珍惜,平时总舍不得戴,只有那天早上因为要和多日未见的下属联络站同志们一起聚会,才特意戴着去了商行。
“金丝雀”往前紧走两步,极力想要看清来者的脸,却被身边的瘦猴伸手一把蛮横地拦住。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不顾一切地大喊道。
阴暗光线里的背影未曾转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李剑雄在一边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中年男子冲他点点头,并未回身,几个箭步,身影迅速消失在牢房尽头。
“金丝雀”步履踉跄着奔到了牢房门口,“等等,请你等一等!”她的脸吃力地贴着铁栅,双手拼命地伸向了外面,似乎努力地想挽留那个刚刚离去的身影,但一切都已经是徒劳。
李剑雄一行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马副官用征询的目光看了长官一眼,那意思是问是否还要继续下去,“李处,我们……”
“我们出去吧,留金小姐冷静地在这里想一想。”
“金丝雀”无力地坐在了牢门前冰冷的台阶上,双目无神。李剑雄最后一个走出牢房,在迈出牢房的一瞬间又转身在她耳边低声轻语:“你得活下去,密斯金,你我都清楚,活着意味着什么。”
午后的玛丽咖啡馆。
老木鱼装作茶客坐在一个角落里,拿着当天的《龙城快报》特意翻到娱乐版悠然自得地翻阅着,老陆端着两杯拿铁走了过来,瞅了一眼老木鱼手中的报纸,没错,是约定好的娱乐版,他把咖啡轻轻地放在桌上,咳嗽了一声。
老木鱼随意地翻了一页报纸,嘴里轻语:“马后炮!”。
“沉底车。”老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终于来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比预定时间晚了整整三天?”
“对不起,来这里的路上发生点事儿,耽搁了。”
“东西呢?你放在哪里了?”
老木鱼抬眼看了看老陆,犹豫了一下,“火车上丢了,是我的失误。”
“丢了?!怎么会,那么重要的物件!你……”老陆警惕地看了一眼老木鱼,几乎低吼起来,好像突然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出了一点意外,我低估了敌人的反侦察力,根据我们的内线‘士’传出来的消息,看墓的老温头已经被敌人打死,但在临死前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我们的象棋计划。所以现在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要赶紧把电台的零件在龙城重新采购,组装起来。”
“你说得轻巧,这要有深谙无线电技术的人来弄,龙城地工中谁能有这个本事?就算有了这些零件可以顺利组装,也要先冒天大的风险去采购,这个时候去买这些电子元件无异于告诉敌人我们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有一个人,可以的,卒。按照约定,他应该已经到龙城了。”
老陆的脸上呈现出某种奇怪的表情。他拿着自己那杯咖啡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的确已经到了,但是‘马’没有和他接上头。”
“为什么?暗语不对,还是出了什么岔子?”轮到老木鱼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暗语对,时间也对,但人不对。”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我违反了组织原则了吧,但我还是想先冒昧问一句。”
“问什么?”
“组织上对44年抗战胜利前半年懋财商行莫名被袭事件究竟是如何定性的?他们中间是否有叛徒,如果有叛徒,那么究竟是谁?”
老木鱼的脸色一变,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嘛,老陆,这件事和我们现在的象棋行动有联系吗?”
“当然有,因为来接头的这个人如果就是你说的卒,那么他很可能就是向日寇出卖懋财商行的叛徒!”
“你在说什么,老陆?你把我说晕了。懋财商行当时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就算是他们中间有叛徒,也无从调查取证。”
“那么请你告诉我实话,真的没有一个人活下来吗?因为前两天来大新旅社接头的这个人,他太像他们中间的一个死人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就是一个活着的鬼魂!”
“谁?你说是谁?”
“火龙!原懋财商行的总经理刘青。”
“你怎么会认识火龙?你和他分属不同地区工委领导,没有交集啊!”
“的确,我不认识他,也没有见过他,但很凑巧,和他接头的‘马’以前认识他!44年懋财商行莫名被袭,我们二十多个同志死于非命,当时日本宪兵司令部有我们的内线——双面间谍佐藤,他后来赶到的现场,目睹了懋财商行被烧、横尸街头的惨状,其中就有时任商行经理的火龙,但是很奇怪,在最后大家通过秘密渠道收敛尸体、办理后事的时候,只有火龙的尸体莫名其妙地从慈和医院的太平间失踪了,两个月后,佐藤在和我最后一次接头后,也神秘失踪了。老木鱼,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你是知道这件事的,对吗?”
老木鱼愕然了,似乎刚从某种回忆中惊醒。当年这件事他以为只有极小范围内的知情,但没想到是时至今日,已经成为龙城地工组织中尽人皆知的秘密。老木鱼沉默了,不断搅拌着自己面前早已经变得冰凉的拿铁咖啡,表情内疚地回望了一下对方目不转睛的征询目光,苦涩一笑,努力搜索着自己的应对措辞,“这个嘛,情况其实是这样的……”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凄厉的警笛声,门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几个参加反内战游行示威的学生被街口的警察和特务打散,冲进了咖啡馆。其中有两三个女孩子满脸是血,晕倒了在地上。店里的伙计和老陆急忙起身把几个受伤的学生搀扶到了椅子上。
“现在怎么办?”老陆神色焦急地转向老木鱼,“得马上送这几个孩子去医院啊!”
老木鱼看了看外面情形,警笛轰鸣,街上的人群四下踩踏,混乱不堪,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果断说道,“快!去慈和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