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咱爹,跋扈

兴平二年,二月。

寿春,袁氏府邸。

现下已然入夜。

“阎主簿,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说李傕那帮西凉老卒还能在长安固守多久。”当袁术走出厅堂时感到一阵冷风拂来,眼下正是初春,却俨然一副寒冬景象。

跟在他身后的阎象扶正了他皓首苍发上的进贤冠,思虑了一会儿后开口道:“三辅数番震乱,李傕乱贼之灭已成定势,按吾所推演之卦象,天子在明年前必然东归。”

袁术则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白玉紫绶,他当时接受了李傕朝廷的表彰,并答应与之互为盟援。

可如今形势已异,曾经的洛水之誓不过只是鸿沟之约罢了。

“区区燕雀安能与鸿鹄为伍?李傕终不能窃神器而握天命。”他冷哼一声,言语尽是轻蔑。

阎象当即听出了袁术话里的玄机,暗道不妙。

“阎主簿,你少年时曾在尹道真身旁学习谶纬之说。可否能为我解一谶语?”

“您……您且说。”

“这‘代汉者,当涂高’是什么意思?”

阎象听了这话一时有些慌乱,半晌作不出声。他已料想到袁术有不臣之心,没想到现在连演都不带演了。

汉德虽衰,可刘氏仍未失天命。在所有野心家都潜藏蛰伏之际,却有一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袁术见状也只是微微一笑,他此刻志在天下,无须与凡夫计较。

代汉者,当涂高!涂为路,不正对应着自己的表字公路吗?

如今汉廷失德,天子亡命,他袁氏四世三公,名震四海,自为天命所归!

“今日与阎主簿言,受益良多。眼下天色不早,吾让人送你回去吧——嗯?哪间房还在亮着光?”袁术刚召来几个守候在厅堂旁的下人,要他们送阎象出府,却发觉了府邸内的一间屋子里远远看去却灯火通明。

“禀将军,应该是二小姐的寝室。”

袁术听到后眉头一皱,“袁钰?她一女子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

“将军,没入夜的时候我见公子去了小姐寝室,说不定这时还留在小姐寝室里呢。”一旁的下人答道。

“燿儿?他在女人家的闺阁干什么?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怎么搞得跟那曹贼一样!阎主簿,你随我一起去看看!”

他说的燿儿乃是自己如今仅剩的儿子袁燿,因体弱多病所以一直不受他关注,眼下年岁二十有一,正妻都没讨一个,如果不是生在袁燿前头的两个兄长都因瘟疫去世,他也不会怎么惦记他这个儿子。

“这逆子,最近病才好了一些就上蹿下跳的,还留宿自己妹妹的房间。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他冷哼一声,然后便踏上廊道,朝自己女儿的寝室而去。

“袁公,这是家事……”

“无妨!吾的家事便是天下事,走!”

“啊这……”

*

“每次听兄长讲这些故事我都恨不能为男儿身,替父亲分忧呢!”

袁燿听着身旁这长得如美玉雕琢般的小女娃说着宛如人机的话都不由得苦笑一声。

替父亲分忧?他见过坑爹的子女还没见过坑子女的爹啊!

妹妹啊妹妹,你不知道咱们的老爹此刻正谋划着“称帝大业”,而不过四年时间就要身死人手,为天下耻笑了!

“而到那时,咱们兄妹就只能南下投奔孙家,你后来也做了那吴大弟孙二谋的妃嫔,我的女儿又嫁给了他的儿子。”

袁燿体内的异世灵魂在两个月的折腾中逐渐熟悉了自己是大名鼎鼎的三国骷髅王之子的事实,他没想到自己重生之后居然会夺舍这个同名同姓之人。

有一说一,历史上袁燿的下场其实还是不错的,和孙权结为了儿女亲家,也算是个富家翁结局。

可望着自己那已成定局的未来,内心却不免一番躁动。

他深知数十年后汉末三国的乱世将被司马氏所终结,可紧随而来的却是短暂的太康之治以及黑暗的五胡乱华。

从前读史,他每每翻到这段便为这片土地上的先辈们黯然神伤,可如今那段神州浩劫在他看来似乎可以避免?

他这只身处江淮的蝴蝶或许可以拍拍翅膀,让那血腥的未来不会发生,让华夏先民免受此难!

想到这里,他颤抖起来。

袁燿,绝不能再以骷髅王之子留名于世。

眼下,他正拿着一份桓帝时期的地图在他这个妹妹面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室内的门已然半开,摇曳的烛光倾斜出去,照着外边两个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家伙。

“都说‘外言不入于阃,内言不出于阃’,我袁氏家风,几害于此子也!”

“袁公毋急!公子大病初愈,有些事情应当谅解。”

“阎主簿勿管我之家事!”

阎象:……

丫的,刚刚不是你说的“家事就是天下事”吗?

“那当今之世,有兄长敬佩的英雄人物吗?”

“嗯!?”门外偷听的袁术在此刻蹙起眉头,“袁燿这逆子都和他妹妹说什么呢?”

“袁公,公子肯知悉家国大事是好事儿啊!”

“且听其言。”

“嗯……我想想哈!”袁燿卷起地图,开始了沉思。

“兄长,你觉得父亲大人可为英雄乎?”

听到这话的袁术当即竖起了耳朵,他此刻满面春风,打心里以为袁燿听到这话必然要对他大力吹捧。这溜须拍马之言他一向听得不少,但还是头一次从自己儿子口中说出!

“咱爹?”袁燿听到这话未免哑然失笑。“跋扈!”

那个僭号称帝、愚昧短视的一方诸侯?那个劫掠江淮、触怒豪强的冢中枯骨?

你说英雄,我都觉得有些好笑。

“跋扈?这不是形容梁冀的吗?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啊!”袁术心中一动,暗感不妙。

“小钰啊,我先不跟你说咱爹是不是英雄,我且跟你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名士叫何颙,他结交了当时的许多豪侠,但唯独有一个人他没去拜访,那人便心生怨气,在一次宴席上数落何颙的罪过:

“‘第一条罪,王德弥是才智德高望重,何颙却疏远他。第二条罪,许子远是凶恶放荡之辈,而何颙与他亲近。第三条罪,郭泰、贾彪家中贫寒,没有其他的资业,而何颙骑着肥马穿着轻裘,公然斗富!’

座中有一人反驳:‘王德弥是贤者,却在大节上有瑕疵;许子远为人不纯,当伸出援手时却不惜身。何颙推荐贤人时以德弥为首,拯救危难时则任用子远。且何伯求曾为虞伟高亲手复仇,他的仇人有万贯家财,要让何伯求乘瘦牛弱马,顿伏于道,就像让他在仇敌刀刃前把敞开胸膛一样。’何颙之围这才得解。”

“这个豪侠的心眼也太小了吧!”

门外的阎象听到这对话也楞了一会儿,“何公的名声我是知道的,初平元年的时候他因谋刺董贼而为国捐躯之事仍历历在目啊。”

“不过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此刻的袁术脸上写满了不自然与僵硬。

“我知道了,兄长说的那个为何先生解围的人就是父亲对不对!”

“不是。”袁燿轻蔑一笑,“那个对何颙坏恨在心的才是咱爹。”

“啊?”

“这逆子!”袁术此刻气地牙痒痒,“这些话是谁告诉他听的?啊!他这两个月都读了什么书!”

袁燿方才所说的确是他少年时的经历,而且他不止是对何颙怀恨在心那么简单,他甚至想过动手杀了他!

如今看来虽然自己那时略显幼稚,但五年前他听说何颙遇害时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不因其他,只因为:

爽。

可那些黑历史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到处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