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生活
我的老家三尖泡在辽东的偏远农村,距离县城七八十公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基本没有文化生活,东北二人转我家那儿不大流行,踩高跷和扭大秧歌也没有发展起来,农民们晚饭后基本上就是睡觉,所以当时生育率高不是没有原因的。
“文革”潮来,起初是红卫兵大破“四旧”。所谓的“四旧”,是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但我们那个公社多为近一两百年的关内移民,没有什么世家大族,没有深宅大院、祠堂建筑,更没有古董字画、红木家具,所以破起来无处着力。革命小将没啥好破的,除了推倒打碎几个山神庙,就是督促各家烧掉自己的宗谱完事。
伴随着“破四旧”,便是“立四新”。立四新的内容之一就是新改地名,是要表明革命的意志,比如在1966年9月,我们小甸子公社就改名为胜利人民公社,附近的黑沟公社则改名为向阳人民公社。新式的文化,踩高跷、说双簧这样的形式昙花一现,但进行表演的主要是中小学生,主要被用来丑化“走资派”和“五类分子”。但凡成块的白色墙面都被刷上了各种革命口号和毛主席语录。我们公社的几个大队也有了文艺宣传队,其中风头最劲的,是三道林子大队的文艺宣传队。似乎那里的人文艺细胞特别发达,能拉会唱,宣传队的节目形式全新,比如枪杆诗、对口词、诗朗诵、快板、表演唱等,讲究有战斗力,节奏快,动作单调,火药味浓。尤其是枪杆诗,都是“枪,革命的枪,战斗的枪”之类,吐字简直就如同机关枪一样,一个节目,还没等你听清多少,他已经表演完了。小学生除了“早请示晚汇报”,集体跳“忠字舞”、唱“忠字歌”外,也排节目,用来宣传忠于领袖,推进运动。我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上面解禁了一批革命历史歌曲,如《毕业歌》《大路歌》《到敌人后方去》等,学校也组织了宣传队,还把我吸收进宣传队里,但我没有那个天分,上了舞台,跳《大刀进行曲》,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感觉,只好退了出来。
及至八个样板戏出来,已经是“文革”比较后期了。“革命样板戏”这个称呼被叫响,始于1967年5月至6月。当时,江青扶植的舞台艺术作品会集北京,在六大剧场反复上演。《人民日报》等称其为“革命样板戏”或“八个革命样板戏”,并列出名单为“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交响音乐《沙家浜》”。到1973年,革命样板戏已发展为包括京剧《龙江颂》《平原作战》《杜鹃山》在内的十几种。这些样板戏多拍成电影,故此在辽东农村也可看到。样板戏是由江青主抓出来的,主要表现高大全的无产阶级革命英雄形象。当时看样板戏,一个突出的感觉就是,那里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女性没有丈夫,男人没有妻子。《沙家浜》的阿庆嫂有丈夫,却是“跑单帮去了”,也没露面。样板戏,艺术是精湛的,但缺少了人的情味。即使如此,农村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十几岁的少年,仍是看得如痴如醉,毕竟当时能看到的电影太少了!而且,舞台上的人物,柯湘、李铁梅、阿庆嫂、江水英、吴清华等,比之生活中的灰头土脸和单调衣装,是那么地漂亮!样板戏的唱段是每天广播里反复播放的,听得多了,自然就会唱了。那年月,除了语录歌、大批判歌,没有什么好听的歌曲,所以,唱样板戏是我这样的半大孩子的业余爱好。当时我可以唱出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等人的大段唱段,因为年纪小,高音也能唱上去。甚至后来的江水英、柯湘的唱段,也能唱上几首。晚上饭后无事,就对着家门前的空地,嚎上半天,也不觉得累。
图六 农民宣传队的地头演唱会(栾春彦摄)
农民宣传队是当时的新生事物,他们不仅在各大队巡回演出,也会到田间地头给农民表演,节目都比较短小精悍,突出战斗精神。这张照片的演员的手势也是要表现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
样板戏出来,地方上学习得挺快。有印象的是大约在1971年—1972年,我公社三道林子大队的小学,就自行排演了全本的京剧《沙家浜》,到本公社各大队去演出。比照电影,小学生们的演出还蛮像那么一回事儿的,就是武打动作不行,翻不出那么多的跟头。即便如此,台下的人仍是大张着嘴,看得有滋有味。记得有一次,县里的剧团到我们北面的黑沟公社演出京剧《红灯记》,演出时间是晚上,听说演员中的李铁梅特别漂亮,我们一群半大小子,就摸黑往返几十里山路去看,看完回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电影,“文革”初期放映的大都是纪录片,毛主席会见外宾、接见红卫兵之类,林彪事件后,才开始解禁《地道战》等老片子。放映队一个大队一个大队轮着放,大约每隔一个来月会到我们这个大队放一次,这个时候就是孩子们的节日。电影队轮到我们大队时,大队里要派车到上一家去把发电机、电影机、架杆等拉过来,然后会在广播里通知,说是今天晚上有什么什么电影。下午天还没黑,放映员就会在小学操场上支起银幕的架杆,之后在两根杆子中间挂上白色的幕布。每逢放电影,各家各户都是扶老携幼,除了留一个年老的人看家,其他的人基本上倾巢出动。银幕正面站不下,背面还有一大群人,因为一样有画面有声音,看得都是如痴如醉。当年的那些故事片,如《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铁道卫士》《跟踪追击》《奇袭》等,每一部估计我们都看了十来遍,其中的对话几乎都可以背下来,而其中的鬼子、汉奸和女特务的名字,往往会成为某个大家都不喜欢的人的外号。农村人没有见过世面,看到电影里的人喝咖啡、啤酒,美国鬼子吃香肠,都是大感迷惑,不知那是个什么味道。
那年月,农村的文化生活极端缺乏,所以如有电影和演出,人们便是追出十里八村,也要去看。看电影是半大男孩子的节日,他们基本上都是早早地来到场地,打闹半天,而在放映员换胶片的时候,又全是他们大喊大叫、呼兄唤弟的声音。我在这个时候,则会看着放映员有条不紊地换上一卷胶片,心中充满羡慕之情,觉得这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差事啊!
外国电影也值得一说。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文化上的坚冰渐有消融,开始放映一些国外的电影,当然,放的都是“同志加兄弟”的国家,如阿尔巴尼亚、朝鲜、越南、罗马尼亚的作品,也有苏联五十年代以前的个别作品。当时有一个段子概括了这些国家电影的特点:“苏联电影老是一套,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电影又搂又抱。”东北农村,这些国家的电影不可能全看到,但也看了一些。1973年前后,印象中最早看到的是朝鲜的《卖花姑娘》《鲜花盛开的村庄》《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看不见的战线》,后来有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第八个是铜像》,越南的《琛姑娘的森林》等。朝鲜电影中,《鲜花盛开的村庄》里“能挣600工分”的胖姑娘,很长时间内都是大家议论最多的话题,而《卖花姑娘》《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对苦难和悲惨的极致渲染,令几乎所有妇女观众哭成泪人,尤其是前者,据说是由金日成编剧、金正日导演的,可称影响巨大。最有意思的是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因为前者有跳舞露大腿、后者有拥抱接吻的镜头,所以放映员放到这里的时候,都要把放映机捂住,但有时捂得不严或不及时,下面的半大小子们便是一阵鼓噪,因为是夜晚,不知姑娘们是什么表情。
图七 《卖花姑娘》海报
这部据说由金正日导演的电影在当年赚足了中国人民的眼泪。我至今能哼出影片中的插曲的旋律。
因为没有任何文化设施,包括书店以及文化室之类,农村里的文化享受除了电影,最日常的要算广播。七十年代,除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外,还有省市的广播电台,县以下则是广播站,比如我们东沟县的人收听的就是东沟县人民广播站。下面各公社和大队也有自己的广播站,每天早晨,大队里的广播先开始,接着是公社里和县里的广播,最后是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中央电台雷打不动的是早晨六点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和晚上七点半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其他的还有“对农村广播”“文艺节目”“听众点播节目”等,前两个是新闻综合性节目,后面的大多是文艺节目;县、公社、大队的广播站也经常播文艺节目。这些文艺节目除了“样板戏”以外,也有曲艺和音乐,比如相声《坦赞铁路》《海燕》、单弦联唱《王国福》、京东大鼓《送女上大学》、快板书《奇袭白虎团》等。一般的农民是不大听这些的,但我很爱听,尤其是没有书可看的时候,就在饭前饭后,坐在广播喇叭下面,竖起耳朵,听那些节目。由于听得太多,很多词儿我至今还记得,比如《送女上大学》开头的“火红的太阳刚出山,朝霞映红了半边天,大路上走来了人两个,一个是老汉一个青年……”;《王国福》里的“王国福家住在大白楼,身居长工屋,放眼全球……”;《奇袭白虎团》里的“1953年,美帝的和谈阴谋被戳穿,它要疯狂北窜霸占全朝鲜。这是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阴云笼罩安平山……”,所谓“耳熟能详”,用在这里最贴切了!广播里有时也有好听的音乐,比如笛子和小提琴曲《苗岭的早晨》、小提琴曲《金色的炉台》。当时我这个农村孩子根本不知道小提琴是什么样子的,但那旋律是久久难忘,心中琢磨:这乐器是个什么模样,能演奏出如此美妙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