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般浓稠。昏黄的烛火在屋内摇曳,仿佛是这寂静之夜中仅存的生机。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唐柳泱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往另一边挨了挨,声音含糊:“……贺迁?”
“是我。我让外面的人别吵你,不曾想还是把你闹醒了。”男人刚坐下,背着烛火的面目模糊不清,似是不好意思般笑了两声:“你睡你的,我今儿过来看看你。”
若不是唐柳泱连眼都懒得睁开,指定翻他一个白眼。这换谁来能不被吵醒?
“贺郎怎突然就想来瞧我?是清妹妹又念着我了?”唐柳泱叹了口气,还是坐起身靠墙,把贺迁身上的仅有的一点被褥往自己这扯了些,离远了些才说话:“夫妻些年,有话何不予我直说?”
“清清哪能啊?你俩之间总是有些误会。”贺迁讪笑:“最近不是朝廷查的严,你可知那宋氏,又跳起来了。”说着,他便有些忿忿不平。
“自然听闻。”唐柳泱点点头:“少年英雄,博学多识又骁勇善战,峤山那一带就是他仅凭一支队伍,以一当百之势夺下的。”
“那宋家子弟宋淮安领着一批人就是抄了张家,说什么打击贪赃枉法,就是摆明了假公济私。”贺迁自认看得明明白白,见唐柳泱不为所动,又解释道:“张家的人几乎每次上朝都会暗自挤兑宋家,这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现在边境吃紧,宋淮安近年来又鲜少搭理营里之事,还在朝廷这边四处点火,张家这事搞得外头都在议论朝廷官员是不是都踩了民间的浑水,民心紊乱,那宋淮安分明就是多管闲事!”
“倘若行得光明磊落,何惧查证。”唐柳泱淡淡道,内心倒是奇了贺迁的想法,她暗暗不满谁又会对天天挤兑自己的家伙有好感,即使她跟张家无冤无仇。
不过唐柳泱又明了,贺迁这是怕引火上身。“你如何招惹他了?”
“我这哪叫招惹?”贺迁低吼了一声,起身坐到圆椅上自顾自倒了杯:“就上次,我与一帮兄弟在清枫馆喝着呢,来了个面生的寻我做事,又是敬酒又是送礼的,我哪能不帮?”
“不是什么大事,但偏就是叫那宋淮安瞧见了,可恶他身旁的小厮都十分嚣张跋扈,冲我们这寻滋挑事。”
唐柳泱挑眉,一看便知贺迁这人又是添油加醋颠三倒四地说了,也不挑明,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于是你便斗了回去,你既认得他且做了这些事又何必担惊受怕,他人寻你所做之事又是如何?”
“我要是认得他我就不多那一嘴了!”贺迁烦躁地闭了下眼:“我是后来见他身侧的龙凤玉佩识得的,除了皇上身边那位谁还敢带?陛下亲自给的谁不认得?至于那人,不是什么货色,面生的很。”
贺迁叹了气,似是安抚般的找补:“清清予我说这种不足挂齿的人或事,不必理会。你也别多想了,巧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又是贺清清与你说的。”唐柳泱闻声不禁讥笑,被褥下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尖声道:“你那么听她作甚,你又可知你的身份?你若从中做了那些鱼肉百姓的混事叫贺府如何是好,你是不知,你是要被当了刀子使了都不知!”
“现在朝廷查的严厉狠辣你还这般行事自由散漫,如若压你贿赂公行的罪名如何担起?你可知收的一分一毫都是你今后墙倒众人推的呈堂证供!”
“你哪来的资格揣测我?”贺迁忽地气急败坏起来。
他举起杯盏深吸一口气又放下。“今天我来寻你,是要你管教些让下边的人别多嘴,税本我过些时日修改了会交给上头看,熬过这阵子就好了,我这出了什么问题你也脱不了干系!”
“你真是执迷不悟!咳咳……”唐柳泱气愤地吼出来,却被一口血沫糊了嗓子,她及时住了声,只是双目仍狠狠盯着贺迁,身子微微发抖,有些苍白的小脸此刻涨的红润,有了些健康的色彩。
贺迁见唐柳泱不再说话,也是自觉失了面子,低声含糊:“我走了,休息吧。”
木门发出沉闷“吱呀”声,在寂静夜里却像一座焚钟般狠厉又快速地敲着,逐渐逼近,压的唐柳泱有些喘不过气。门扉一寸寸合拢,烛火的微光又蔓延开来,似是驱散了黑夜的清冷。
她与贺迁,虽有夫妻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唐柳泱与他说是相敬如宾的夫唱妇随,不如说是一位稍稍可以平起平坐的管家罢了,深究起来,还是唐柳泱失了地位主次的分寸。
但不知是认为唐柳泱不敢破罐子破摔还是真心享受现在优越的生活,他竟敢自以为是地和唐柳泱单向串通,还来警醒一番,也算是把自己干的破事和计划抖的一干二净了。
但其中疑点就在于,贺迁的样子并不像是知道府中账本早已被篡改的事实,而交给御中的税本唐柳泱也因一直被阻拦根本无从干涉查看。
但贺迁今夜为何莫名来这么一遭,他的行为像是认定唐柳泱知晓府中一切污秽才会对她进行了威胁般的警醒而不是告知和命令。
他是被人引导过了。唐柳泱不自觉惊出一身冷汗,咳出那口血沫之后她倚靠在床,紧蹙着眉,喃喃自语:“账本……贺清清?”
清字,人们常会联想到清澈、纯净,它往往寓意着纯洁。但贺清清一人,却自小性情乖张,睚眦必报,之后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不怪乎唐柳泱印象如此,在唐柳泱的人生真正意味上与贺府打上交叉点之时,第一次认识的其实不是贺老爷,而是在府外的贺清清。
在马车上,唐柳泱小孩子心性掀开帘子的那个瞬间,唐柳泱首先瞧见的是路边女孩漆黑的双目,大大的眼睛漂亮而无神,紧接其下的就是女孩一只染满鲜血的双手,和身前,被数刀致死的猫。
仅一眼,她便也看见她了。唐柳泱瞪大了眼睛,幼时的她不明白,也不愿明白为什么那只猫儿会了无生息地躺在地上,那女孩为什么这么做。
后来在府中,唐柳泱跪在地上听着贺老爷与贺夫人的交谈,她听不大懂,却忍不住悄悄好奇。
她先用余光快速地向左右两侧扫视了一下,随后,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那两人还在交谈,身旁的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还是那个女孩,也就是后来处处针对她的贺清清,她似是不经意间侧过身,背对着父母,甜甜地向唐柳泱露出一个笑容,比起府外的样子,竟然有了些许生气。
后来的唐柳泱才明白,那是一次面具被看穿的宣战,是她噩梦的开始。
记忆回笼,蜡液流淌,临近熄灭,烛火摇曳,发出细微“嘶嘶”声,好似垂暮之人的叹息。
最后,火焰猛地一颤,“噗”的一声熄灭,似是映照了唐柳泱内心那份疑虑的不安。黑暗立即追赶了上来,她躺下蒙住了脸,长叹。
又是一个无梦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