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来了

朱瞻基从地上的箭筒中抽出一根箭,说:

“这箭杆用料往往是就地取材,北方多用蒲柳木,南方多用竹子,北元用桦木,各有利弊,竹子直,柳木桦木的箭杆干燥后会变弯,需要用寄存长,刻有一跳槽的叫做‘箭端’的木头矫正,这箭头也有讲头,咱们做的是三棱,北元那边像桃叶枪尖,南边还有做成平头铁铲的,而箭射出后快慢,正偏,关键在于箭羽,箭羽的用料也是就地取材,不同飞禽的翎羽自是有分别的,雕的翅羽最佳,雕翎箭飞得最快,飞出十余步后箭身就会端正,还能抗风吹,南边得不到雕羽,鹰羽可比不上雕羽,且鹰羽也分好孬,角鹰的便比雀鹰的好,唉,鹰羽南边也不容易得,他们大多用雁羽,急用时甚至用鹅羽充数,遇风一吹便歪倒一边去了……全套弓箭最怕潮湿,以弓弦为最……”

朱瞻基不停的说着,贾川一开始认真的听着,觉得这位仁宣之治的参与者还真是有点东西,可听得时间长了,便看出来,朱瞻基这是过于紧张了。

这真是板子没打在自己身上,不觉得疼。

贾川以为完全可以松口气了,对于知道历史发展方向的人来说,眼下应该是脱险了,虽说他一度紧张的认为他的穿越可能更改了历史的走向,但事实证明,应该是没变。

可朱瞻基絮絮叨叨的讲完弓箭又开始讲战马,这种紧张情绪传染给贾川了,他再次怀疑自己的穿越之举会不会改变历史?皇帝亲卫羽林军会不会已经被朱高煦收服了?

朱瞻基还在说,贾川的脑子已惯性的开始走神,他想如果出现这种不应该出现的如果,会是什么原因?

驻守一方的武将与汉王穿一条裤子,这得是怎样的利益驱使?只是单纯的喜欢汉王胡子更长?还是惦记着兵部尚书的位置?

贾川记得朱元璋定都南京后忙着‘咔嚓咔嚓’,没提过迁都的事,朱棣把大侄子踹下皇位,用‘天子守国门’的理由迁都北京,后世觉着他是怕夜里他爹来找他,北京道远啊,心里踏实些。

但贾川觉着朱棣是考虑到边境问题的,那年头北元不消停,但那日朱瞻基曾说他爹大胖想迁回南京去,这个事就有的琢磨了。

领导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一句话,下面可能要忙断了腿,甚至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

若是有人不想迁都……迁都妨碍了谁呢?

“殿下!”况钟忍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忍身体不适突然打断朱瞻基,连带着把神游的贾川也带了回来。

“羽林卫若是叛变,汉王不会,等到这时,才动手。”况钟艰难的说完整句话。

朱瞻基扭头看了看况钟,垂下头没说话。

贾川脑子清明了些,也跟着劝道:“既然是调兵,便不会只来个把人,汉王手再长,还能收买了所有人?真说有个别人如何,殿下一箭射杀了便是,一切到了京城自然真相大白,没有被收买的人只需等到最后便知结果,但凡有点脑子,谁会在殿下亮明身份后还敢冒头?”

“你想的简单了,若是……”朱瞻基没有说下去。

贾川却知道朱瞻基在想什么,忙说:“汉王既然将沧州城外作为最后一关,便不可能在霸州有安排了,他若是处处有安排,便跟况郎中说的一样,汉王还用等到这时才动手?”

朱瞻基长出一口气,严肃的说:“天下神器,非智力可得,况祖宗有成命,孰敢有异心?”

贾川听不太懂,只看朱瞻基的表情,应是不再惊慌了。

皇帝也是人,凡人,非圣人,却要做犹如圣人才可做的工作:深谋远虑,辨识人心,知人善用,惩罚分明,毫无私念,情绪稳定……

贾川挠了挠头,昨夜淋了雨,不知会不会长出虱子来。

昨夜的雨下到后半夜便停了,可天还是阴的。

看不到太阳的位置,贾川也只能暗自粗算着时间,当他觉得饿的有点发慌,贾川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朱瞻基自然也听到了,他跟望向远处的贾川不同,他迅速的起身出了凉亭,蹲下来仔细看着地上的细小石粒,慢慢的……笑了,说:“来人可不少!”

……

确实不少!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暂时没见到太阳,地面仍旧潮湿泥泞,贾川没有看到尘土飞扬,入眼的是泥丸四溅,也是难为了跑在后面的兵士。

况钟挣扎的走出凉亭,看着飞奔而来的数百军士,一时没控制住,竟是落下泪来。

军士们在几十米开外全部下马,为首一人带着十几人快速朝凉亭跑来。

“殿下!末将来晚了!”

一人跪下,后面十几人齐刷刷跟着跪地。

贾川竟然从这句话中听到了哭腔。

“吴指挥使快起。”朱瞻基上前搀扶起吴指挥使。

“殿下……”吴指挥使抬头只憋出来两个字,竟是泪如雨下。

贾川觉着不像是演的,真情实感十分到位,朱瞻基和此人应是早就认识,这二人可是没用人相互介绍。

贾川正想着,朱瞻基扭头指了指他,对吴指挥使说:“这是贾川,贾川啊,这是霸州羽林卫指挥使,吴起用。”

贾川朝吴起用拱了拱手,心里还在琢磨这个名字……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吴起用心中却是大惊:这是何人?太子没有介绍官职,一身巡检司打扮,啥事没说呢,先把他介绍了。

惊得不止吴起用一人,站在吴起用身后的指挥同知,佥事,千户,兵备道的诸位官员,俱是一愣。

这还没完,朱瞻基拉着贾川的手没有松开,接受一众官员的再次行礼问安,其中还有他认识的,免不得寒暄几句。

贾川倒是坦然的很,想当年大案要案破了之后,局长也曾带着他们见过省厅的领导,这种场面他熟,该怎么装他知道,只是他忘了,当年是下级见上级,与眼下境况差别可大了去了。

站在后面的况钟却是忧心忡忡,年纪轻轻便有这般殊荣,他只担心贾川承受不住,荣华还没享受呢,再脑袋搬了家!

贾川此时脑袋里想的问题是:你认识这么多官员,为何还要怕?朱高煦还能都收买了去?

朱瞻基想的是,贾川只是名巡检司司吏,升迁不可能太快,但官员都猴精着呢,今日他这般作为,用不了几日便会传开,他给铺了路,之后贾川行事也能方便些。

……

吴起用收起惊诧的表情,躬身道:“殿下身上有伤,本应先进城,但我知殿下着急赶路,便命军医跟来了,殿下先诊治,我也命人通知霸州和近处各县,命他们找些舒适的马车来,谁来的快便用谁的,总比兵营中运货的强……”

吴起用话没说完,便听到远处有叫喊声,他下意识的朝远处望去。

所有人都扭头望去,此时除了各级领导围在大领导面前,其他兵士都按部就班,有序的将官道围了三圈,最外围大概在五十米开外。

十几人的目光穿过兵士都看到一名妇人带孩童正跪地祈求着什么,兵士推开妇人,妇人爬起来重新跪好再次哭求。

吴起用不禁有些恼怒,吼道:“拉去一边细细盘问,莫要惊了太子!”

此时的贾川还在做着升迁的美梦,为了加深印象,趁机把刚认识的人又看了一圈,恰巧看到卫所指挥同知柴玉不似他人好奇观望,而是低头抿嘴,脸上闪过一丝狠厉,或许是感觉到有人看他,柴玉猛地抬头看向贾川,眼神凶狠还带着一丝威胁。

贾川耸了耸肩,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的妇人,他原以为那妇人不过又是谁的一种雕虫小技,他没放在心上,眼下这么多人在,轮不到他想法子护太子周全,可看到这种表情之后,他习惯性的开始关注起来。

“既然找来了,便是有人泄露了消息,将她叫进来,本王亲自盘问。”朱瞻基阴沉着脸说。

贾川听出来朱瞻基是觉得那妇人或许与汉王有关。

吴起用赶忙劝道:“此时非常时刻,殿下还是小心未上,末将定会找出泄露消息之人……”

朱瞻基摆手道:“你阻住了这次,他们还会安排下次,索性成全了他们,海寿他们怎的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海寿身上有伤,到军营的时候已没剩多少力气了,末将着急赶来,便命人先处理了海寿的伤口,找了驾凑合能用的马车让海寿他们跟在后面,应是快到了。”

吴起用说着朝佥事陆荣看了一眼,陆荣赶紧跑向那妇人。

朱瞻基背手走进凉亭,已有兵士抱着坐垫先行入内铺在石凳上,朱瞻基坐了上去,又指了指况钟说:“给况郎中也准备一个,军医在何处?先给况郎中瞧瞧。”

吴起用招手,跑来一队兵士带着一个白胡子军医。

兵士很快将外围凉亭围成一圈,吴起用带着手下和兵备道的官员又在里面围了一圈,贾川和况钟自然也在,这么多人将凉亭前后左右堵得满满当当。

白胡子军医躬身进凉亭的时候,那妇人拉着孩子也被带到了凉亭外,却也只能跪在凉亭外五米远的泥地上。

贾川站在凉亭边上,从缝隙中看着浑身如筛糠一般的妇人和眼神空洞的孩子,心里一阵哀叹:这妇人若真是汉王的人……汉王连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除了丢掉这母子二人的性命,又能做到什么呢?吓唬一下?这般心智没做成皇位也算是好的,可问题是他怎就这般快的重新有了计划?

“你想见本王?”朱瞻基低沉的声音传出凉亭。

“王?”那妇人显然是没想到亭子里这人是个王爷,她惊讶的呆愣了片刻后,磕头如捣蒜,口中哀求:“求王爷替民妇做主啊!”

“哦?这是有冤情?”朱瞻基冷笑:“说说吧,本王还真是好奇你会说些什么?”

“民妇,民妇娘家一家七口,找,找不见了,民妇去县衙告状,县衙不理,说是管不了兵屯的事……”

“你家人不见了找县衙作甚?如今又来找本王,莫不是以为本王藏匿了你的家人?或者……本王会亲自帮你去找人?”

“不是不是!”妇人连连摆手:“民妇嘴笨,民妇一家自陕西逃荒而来,租种卫所屯田,我爹和两个哥哥都勤快,人勤地不懒,每年除去屯田租外,所余能养家糊口,父兄能干,后来除了兵营屯田,慢慢的还买了附近数十亩良田,日子过的也算宽裕,两位哥哥也都娶了亲,我也嫁了人……”

妇人说的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这套词想来没少与人说起过,可说是倒背如流。

那孩子见娘亲面有不适,紧紧抱着娘亲的胳膊,紧张的望着娘亲。

那妇人轻轻拍了拍孩子,又说道:

“几年前我爹觉得身体不适,便想着跟卫所说一下不租屯田了,只种家里的地,但卫所军爷不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如何敢与军爷作对?我爹便想着送些礼,多磨一磨,礼没少送,可年年说,卫所年年不肯,年前我回娘家,听大哥说起,说卫所主管屯田的军爷不但没收礼,还吓唬我爹说是若不再租种,定会给些教训……”

“卫所何人掌管屯田?”朱瞻基问。

吴起用沉着脸看向柴玉,柴玉忙躬身道:“末将负责屯田一事,这妇人一派胡言,他家这些年赚了些钞银便想着回老家,不过是家里人没告知她这个出嫁女罢了……”

“你胡说!我爹身体欠佳,如何行上千里路?腊月底我回的娘家,他们还在,大年初三再回去,房屋田地均已卖与他人了,一家七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爷!”

妇人激动之余,双膝向前蹭了两下,那柴玉见状,冲出人群,一脚奔着那妇人的心窝踹去,可惜脚还没有挨到妇人,便被人拽住了。

柴玉一个踉跄,扭头一看正是刚刚与他对视的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