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川轻轻叹了口气说:“若是冬日,那名活口能坚持等到咱们回来,可偏赶上夏天,这两日气温又高……”
“不是,你说这些作甚?我问你他们不是来灭口的吗?”董树本有点急了,他坐直了身体直勾勾的看着贾川问。
“他们的鞋底很厚,鞋底花纹一致,应是隶属于谁,太子曾在这里躲避追杀,到霸州才安全,且谁都知道是汉王所为,这里再出这种事,自然第一个想到的会是汉王,但,汉王在附近的人手,这两日都在追杀咱们,哪来的时间跑这里来杀了这么多人?且他们动手唯一的动机是灭口,怎会留了一个……”
“万一是,是失手呢?以为杀死了……”
“我查看尸体,即便是背后中刀,中箭的,他们也会翻过来确定是否真的已死,对待咱们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活口!”
“可,可他们为何要将咱们的人都杀了?哦,所以说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灭口,对,他们若是为了灭口,便不会将咱们的人都杀了,不对啊,来灭口也有可能都杀了呀,你等会儿,我脑子有点乱。”
董树本抓着脑袋,表情痛苦至极。
贾川轻轻拍了拍他,说:“谁也不认识谁,没必要都杀了。”
董树本愣了一下,而后松了一口气,嘟囔道:“是啊,即便见了真容,怕是也难找到真人,若是带着面巾便更没必要全杀了。”
贾川此刻很想抽根烟,来了三年,他以为算是戒了,可这一晚,他不知道多少次下意识做出摸兜的动作,他太想抽根烟了。
贾川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检查了一下没有血迹,掰成短枝放在嘴里叼着,说:“凶犯的目的或许是想将事情闹大,大到让太子回京后百忙之中也要先处理这件事,且目标明确的处理。”
“汉王?他们想……栽赃汉王?”顺子问。
贾川深吸一口气,说:“凶犯人数不多,应是十人上下。”
“你怎知?你,你……”董树本不知说什么好。
贾川扭头看了向董树本问:“刚刚让你记录的东西你是一样没记脑子里?”
“我还能记着字如何书写,你应该感到万幸才对!”
贾川点点头说:“也是,地上鞋印包括他们撤走时的印记咱们都查看了,鞋的式样相同,只是大小和走路姿态有区别,他们应是赶在大雨之时动的手,当时泥地松软,容易辨认些。”
贾川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脑子里出现那一夜的画面。
大雨倾盆,巡检司的人早早的歇下了,因为董树本不在,雨天自然更无人巡视,岗上的人也懒惰的找地方避雨歇息了,一行黑衣人趁着夜色潜到房舍附近,故意弄出动静,有人出来查看,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两个杀一双,惨叫声在雨夜更为惊悚,大通铺上的司吏弓兵纷纷起身,他们来不及穿上暗甲,有的人甚至光着膀子,光着脚冲出门……
太长时间的安逸让他们忘了危险长什么样,他们若是知道门口等着的是刽子手,或许他们连大通铺都不会下,瑟瑟发抖的等着受死。
贾川狠狠咬着口中的树枝。
因为出来的人多了,外面的黑衣人杀不过来,而冲出来的人惊慌之下没有挨刀的想到的也只是跑,他们当时可能有人高声叫喊‘快跑!快跑!’屋中没出来的人脑中想的便也只有跑,朝四处跑。
来人也有弓兵,他们有人负责捅刀,有人负责射箭,只需守着两排房舍门口便可一个不放过。
所以,贾川在查验尸体的时候,只有少数几人貌似有抵抗伤,可惜不能解剖尸检,尸体周围血迹不多,或许是被大雨冲刷掉了,他多希望这四十多人中,有人能高喊一句‘跟他们拼了!’
但是还是有三人跑了出去,小萝卜个子矮小,跑的快,是最后一个被射杀的。
四十多人啊,他们竟是不肯多派些人来,等巡检司的人都被杀之后,他们才推开关着几名活口那间柴房的房门。
贾川垂下头,如果说董树本有责任,那他是不是也一样?平时里带头偷懒,油奸耍滑,还给他们讲金瓶梅……
再也不会有人拉着他问潘金莲与李瓶儿谁更妩媚了。
贾川鼻子一酸,终于流下泪来。
“不管是谁,这个仇得报!”顺子紧紧攥拳,哽咽的说。
“报?找谁报?”董树本抹了一把脸:“那是皇家,不管是谁做的,都是咱们惹不起的人!一个巡检司才几十人,能入谁的眼?太祖说杀那便是千人起……”
贾川立刻按了下董树本的肩头,低声说:“这话我们都没听到,不可再提!”
董树本刚刚还激动不已,瞬间便双肩一塌,捂着脸又悲恸的哭了起来。
顺子忍了又忍,拉着贾川说:“你主意多,你想想如何为他们报仇!”
“这个仇肯定能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顺子紧张的问。
“只不过不知道会不会报错,既然来人是有意栽赃汉王,便是胸有成竹太子回京登基后一定会收拾汉王,咱们巡检司……只不过是多了一份让百官闭嘴的实证罢了。”
“登基?”董树本重点又听跑偏了。
贾川却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朱瞻基命他查证一路上追杀的人是汉王,虽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朱瞻基还是需要些实证,证明他处置二叔委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尤其是在刚刚登基之后,那便需要一些任何人知道都会咬牙切齿,愤恨不已的实证,要不然史书怎么写?
贾川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他看得清清楚楚,之前坚决地认为是汉王所为,便没有想那么多,现下经过勘察,他基本上否定是汉王所为,那会是谁?
穿着统一,装备有弓箭,人数不多,却极有章程的,完美的完成任务,不是经过训练谁能做得到?而这件事做完受益最大的貌似就是朱瞻基……不对,朱瞻基到霸州才能调兵,那个雨夜,他们一样在经历生死,朱瞻基要是能有这么几个人在身边,还用到巡检司来演一出戏,找他们三个棒槌护驾?且观看这场演出的观众寥寥无几,除了最后那一笔大的,其他的着实没有必要搬上舞台,找打酱油的来过过场便可,他们这些荒僻之地的底层人物认识谁是谁?
霸州城外……可不是演的。
贾川松了一口气,不是朱瞻基就好,那就是有人想借朱瞻基的手除掉汉王?不成立!朱瞻基肯定会除掉这位二叔,无需别人助力,除非……
“你想什么呢?”董树本推了一下贾川:“我问你话你没听到?”
“你问什么?”贾川确实没听到。
“你刚才说太子回京就会登基?那就是说……”
“谁当皇上跟你没啥太大关系,你听消息就是了,好在这次调给咱们十名兵士,不然咱们仨有嘴也说不清,等京城那边有消息了,咱们仨怕是也没气儿了。”
顺子浑身一激灵,像是想到被严刑逼供认罪的场面。
董树本叹了口气说:“这种事给咱们安个通匪的罪名,他们能交差了,咱们只需要送命便可。”
顺子忙问:“何时能有人来?他们再不埋,蛆虫便要到处都是了,咱们三人累死也挖不完那么多坑,我不想让他们像是葬在乱葬坑一般,我想他们每个人都有归宿,等来日他们家里人若是想迁坟也能知道从哪迁……”
顺子说不下去了。
董树本叹了口气,说:“我觉着兵营不会来人,这种事他们躲还来不及呢,咱们日常都归东照县辖属,县衙必定会来人,知县,县丞,主薄带着典吏,三班衙役,杂役,唉,能干活的也不会有多少,到了之后还能立着就不错了,咱们先开始挖吧,挖一个是一个,我想想哪个位置好些。”
……
等到日上三竿,贾川三人早已累的瘫软在一处坡旁,山林里才有了动静。
三人趴在土坡上抬头循声望去,惊叫声连连在山林中回荡。
贾川摇了摇头,这还没到修罗场,他翻身躺平,看了眼刺眼的阳光,闭上眼,心里想:按时间算,他们天不亮就该到,这个时间才来,怕是少不得跟幕僚商议一番,朱瞻基深知这一点,所以朱瞻基那日在凉亭中就是靠时间推算吴起用是否信得过。
脚步声,喊叫声越来越近。
董树本深吸一口气,使出全力站起身,说:“我好歹还是巡检使,总要迎一迎。”
顺子也跟着挣扎的爬了起来,又跌坐下来,带着哭腔说:“可我,我还是不能见他们躺在那……”
董树本踉跄的向前走了两步,‘扑通’跪在地上:“我也不能啊!”
贾川叹了口气,双腿用力想要起身,扯到了大腿内侧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这边三人都在想办法站起来,那边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走到房舍附近,三人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来人一个个跌坐倒地,伏地呕吐,还有人身体打挺,忙有人上前掐按人中。
贾川知道真正吓到他们的不是死了这么多人,而是尸体眼下的状态。
三人的山坡与那些人中间隔着一条沟涧,若是想快速走过去需转弯经过房舍,但无需下沟爬沟,董树本和顺子昨夜能克服心理障碍,陪着贾川尸表检查,那是因为天黑,他们只要不去细瞧便可,可眼下阳光正好,他们想忽略怎能做得到?
于是,三人只能艰难的下沟爬沟,等他们仨露出脑袋,贾川礼貌的朝一堆人打招呼,刚刚被掐按人中醒过来的人,又晕过去了。
晕过去的不是别人,正是知县崔有志,他是认得董树本的,待他再次醒来,花白的胡子都打蔫了,他拉着董树本的手颤声问:“何人,何人如此大胆?”
董树本心说:这问题好啊!都不用查了。
贾川心里却明白,这位崔知县想听到的是:山匪所为。
兵士报信的时候定然是将董树本三人去了何处,何时回来,又是如何发现尸体的,一一说明了,不然以崔有志的脾气,睁开眼喊的只会是‘将这三人拿下!’
“卑职案发时正护在太子身旁,不知何人所为。”董树本悲戚戚的说。
“这……没有活口留下?”
“皆亡!”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柳主薄,高捕头呢?郑仵作可来了?”崔知县喊了好几个人名后一口气没上来又晕过去了。
贾川有点担心这位知县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这般吓死了算不算因公殉职?
贾川正想着,一名身材高大魁梧之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贾川吓了一跳,爬上来的时候他环顾了一下,能站着的都躲在后面,其中便有跟来的那几名兵士,前面这些人弯腰呕吐,坐地上捂脸的居多,再有便是围在知县身边不敢朝两边看的,没见有这么一位啊。
那人双手抱拳,底气十足的道:“县尊大可放心,我带人仔细查看,定会将凶犯抓获!”
贾川小声提醒:“你等他醒了再说应该会更好吧?”
那人扭头看了眼贾川,余光便也扫见其他,他刚开口说了‘你是’两个字,便转身弯腰吐去了。
贾川摇了摇头,崔有志这时候又被掐醒了,旁边一位中年人忙劝道:“县尊先行回衙,留高捕头众衙役仵作在此便可。”
崔有志依旧抓着董树本的手,他颤声问:“你护驾之时可有见到太子?”
董树差点说这不是废话吗?
“自然是见的。”
“太子曾在此地遇险?”
“正是,好在……”
“临别时太子可有何吩咐?”
董树本赶忙回身指了指贾川说:“多亏了有贾川救太子于危难,这一路护驾也是他伴在左右,临别时太子确有嘱托,也是私下里对他说的……”
“哦?你来,快快说说太子与你说了什么?可有责怪黄芦岭……失职?”崔有志松开董树本,手伸向贾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