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暗坡食人树(全新修订版)
- (日)岛田庄司
- 3772字
- 2025-01-09 17:23:09
昭和十六年,黑暗坡
黑暗坡玩具店的门前,一群身穿制服的军人正步调整齐地列队经过。在路边玩军人游戏的孩子和围观的孩子中,突然有人阿谀似的唱起了军歌:“远离皇国几百里,那是遥远的满洲……”
很长一段时间,日本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下。广播里不再播放歌曲、喜剧、说书等娱乐节目,统统换成军人的演讲、军备的讲解和日本军队在中国的战况等内容。
杂志和小说也是清一色的战争题材。书店里再也见不到令人轻松愉悦的书籍和扣人心弦的侦探小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正经的教辅书和讲述少年发明厉害武器打败敌人的故事书。
因此,孩子们的游戏不是打仗就是扮演军人。在那个年代,如果哪个孩子拿着球棒和球之类的玩具在路上走,肯定会被人耻笑。所以大家都会在腰间别一把木头手枪或水枪,学着军人的样子敬礼。他们还会把家里的空箱子拉到外面,打开箱顶,在箱底开个洞,钻进去玩起坦克大战。
但是,男孩爱玩打仗游戏,女孩显然对此毫无兴趣。哥哥照夫正和朋友玩坦克大战玩得起劲,淳子跑过去央求哥哥和自己玩别的游戏。淳子从小就喜欢玩捉迷藏和跳房子,因为黑暗坡这边有很多大树和杂草丛,很适合捉迷藏。淳子长得讨人喜欢,玩这些游戏的时候,朋友都会以她为中心,所以淳子特别喜欢跟哥哥和朋友一起玩。但是,自从日本和中国开战,男孩都喜欢上了杀气腾腾的打仗游戏,淳子经常感觉自己被小伙伴冷落了。
今天也一样,淳子央求哥哥和自己玩,哥哥却对淳子吼道:“吵死了!女人走开!”淳子十分委屈,却又没办法,只好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往坡上的玻璃厂走去。
那天晚上,淳子过了晚饭时间还没有回家。一家人在附近找了个遍,也没有看到淳子的身影。妈妈急哭了,爸爸只能跑去报警,全家人乱成一锅粥。哥哥照夫也很担心唯一的妹妹,和爸爸四处寻找,但就是不见妹妹的踪影。夜深了,父母命照夫回家睡觉,可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难道妹妹真的像爸爸妈妈说的那样被人绑架了吗?还是在哪里被车撞了?照夫越想越难以入睡,后悔莫及。今天妹妹央求和她玩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陪她呢?照夫很自责,简直恨透了自己。
天渐渐亮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的照夫猛地睁开眼睛,瞬间想起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厨房。
他多么希望昨晚的一切是一场噩梦,幻想着厨房里充满淳子和妈妈的欢笑声。然而,厨房里只有妈妈一人。她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头发凌乱,萎靡不振,呆呆地坐着。没看见爸爸的身影,他大概还在继续奔走,寻找妹妹吧。除了妈妈之外,厨房里只有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照夫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难以相信妹妹就这么不见了。
在学校,照夫也一直惦记着妹妹,根本无法专心学习。照夫想,说不定妹妹已经回家然后来上学了。于是他偷偷跑去妹妹所在班级的一年级教室看了好几次,可妹妹的书桌依然空荡荡的。
他走到校园角落的榉树前发起呆来,忽然想到了黑暗坡上玻璃厂里的那棵大楠树,感到害怕起来。
那是一棵有着恐怖传说的树,据说过去很多罪犯正是在那棵树下被砍头的。站在那棵树旁边,会感到非常不自在,仿佛那棵巨树就是一只长满瘤子的大怪物,张牙舞爪,样子十分吓人。听说那棵树几百年来吸了很多人的血,才会长成那样。
人们还说,那棵树上封禁着无数亡灵的冤魂。顺着巨树像嶙峋的岩石一般坚硬的树干往上爬,把耳朵贴在高处的树洞口,会听到许多冤魂在地狱的血池里痛苦呻吟的声音。
再仔细听,会发现那声音不只有大人的,还有小孩、老人,甚至不明生物的叫声。
很多人都宣称自己亲耳听到了那个声音,连照夫的朋友也这么说过。有一年盛夏的日落时分,照夫和朋友玩试胆量的游戏,朋友唆使照夫爬上树洞口听一听。但无论如何被嘲笑、被戏弄,照夫都死活不肯。他太害怕了,怎么都不敢爬上去。不过照夫心想,这没什么丢脸的,反正那个说自己听过呻吟声的家伙也只不过是在吹牛,照搬老人讲的故事罢了。
关于那棵巨大的楠树,还有很多令人生畏的传说。有人说曾在夜深人静时看到高高的树梢上坐着一个腰间佩刀的武士,武士的脸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还有人说若在大楠树前拍照,洗出来的照片中树干的阴影处全是人头。
那些人头个个像睡着了一样,紧闭着双眼,半张着嘴。
这样的怪事屡屡发生,于是有人追溯历史,发现原来这里在江户时期是个刑场。囚犯在这里被斩首后,人头会被用黏土支撑着摆在大楠树下的台子上示众。所以,这棵树里封禁着无数被砍下人头的亡灵的怨恨。不仅是被砍头的人,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和孩子的哭喊声也被封禁在树中。因此,只要将耳朵靠近树洞口,侧耳聆听,就能听到这些人撕心裂肺的哀号和咒骂。
照夫在学校的榉树旁,猛地想起了这些事,感到脊背发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玻璃厂的那棵大楠树,但冥冥之中觉得妹妹的失踪和那棵树有关。
大约每隔一天,就会有一辆蔬果店的黑色卡车到黑暗坡上来,将蔬果卖给当地主妇。卡车的车斗上盖着黑色的篷布,里面全是新鲜的蔬菜瓜果。蔬果店的大叔会把车停在坡道上,然后倏地从驾驶室里下来,飞身一跃,跳进车斗的篷布里,从角落找出两个三角形的轮胎止退器塞到车轮底下,以防卡车制动失灵冲到坡下。
紧接着,他把木板、天平和竹筐从车斗上卸下来,把蔬果摆在木板上,开始叫卖。因为他总是下午才来,所以会一直卖到太阳下山。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卡车才会开走。
附近的主妇都有了经验。为了抢先买到新鲜的蔬果,她们会在星期一、三、六提前聚集在坡道上等待卡车。
那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还刮起了风,树梢传来树叶摩擦的声音。那段时期,整个日本都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下。军人倒行逆施,政府根本拿他们没办法,民众也只能忍气吞声。报纸上经常报道军人的负面消息,比如一群军人在东京闹市街头无视交通指挥强行横穿马路,不仅不听劝阻,还大声呵斥路人。
日本人一直有遇到强者就点头哈腰、顶礼膜拜的毛病,所以那时的日本简直就是军人的天下。没有人敢对军人有意见,也没有人敢采取任何管制措施。日本人就是这样,哪怕已经长大了,也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对恶霸阿谀奉承。主妇间还流传着军人不满足于和中国开战,还打算向英美开火这样的风言风语。
无论是国际政治还是作战计划,上头的人都不会向民众解释清楚,总是先斩后奏。因为他们把民众当傻瓜,认为民众是愚蠢的,无法理解专家在做的事情。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主妇们一起购物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心中不安。美国可是个大国,日本军队再厉害,日本终究是个小国,既没钱又没资源,拿什么和美国人打仗?能打赢吗?主妇们虽然无知,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当然,她们不敢公开谈论此事,怕被警察抓走,只能借着买东西聚在一起的时间窃窃私语。
最近蔬果的质量明显大不如前,食物和物资开始短缺,民生凋敝。据说伊势佐木町和黄金町的街头出现了大量饥肠辘辘的流浪汉和活活饿死的孩童,东京的宿民街更严重。这样子还打什么仗啊?那天,蔬果店的卡车罕见地在天黑之前就离开了,但主妇们还不愿意走,便站在坡道上忧心忡忡地继续谈论着战争的话题。那是一个令人不快的黄昏,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诉说她们内心的焦灼。
太阳下山后,风刮得更大了。秋色渐浓,一直站在室外难免有些凉意。坡上还有三个主妇在闲聊,其中一个说:“哎呀,只顾着瞎聊,天都这么晚了,得赶紧回家做晚饭了。”于是三人互相鞠躬,准备离开。
其中一个主妇弯腰低头时,有什么东西突然啪嗒一声掉在她头上。
“啊。”主妇叫了一声,捡起砸在自己头上又掉落在地的东西。那是一个法兰绒质地的红色小蝴蝶结。
主妇笑了一声,说:“哎呀,原来是个蝴蝶结。”
她边想着怎么会有蝴蝶结落到头上,边把蝴蝶结移到左手,感觉蝴蝶结上黏糊糊的,刚才捡起蝴蝶结的右手手指还沾了一点儿红色的东西。
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虽然不知道蝴蝶结是怎么回事,但她觉得应该是从那边,也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三个主妇一起抬头看向的地方有一棵大楠树,在逐渐变强的风中,叶子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翻飞。
她们看见大楠树中央高高的树梢上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三个主妇对在如此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异样东西而感到诧异,一动不动地凝神注视着。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们从没见过楠木枝上有这样的东西。但是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它肯定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她们头顶。那到底是什么呢?
刚开始因为树叶太密,光线阴暗而看不清楚。但是看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之后就能看清楚了。
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布娃娃。戴着蝴蝶结,肯定是娃娃没错吧?
但是越看越不对劲,如果是个布娃娃,那也太大了,而且娃娃不会是暗红色的。如果是个布娃娃,不会如此没有人形,看着像一床破破烂烂、到处露出棉花的破棉被。
“啊——”一个主妇突然尖叫起来,另一个主妇也吓得捂住了嘴巴,她们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但还有一个主妇因为近视,仍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向上看。毕竟那里离坡道还有一段距离。她终于瞪大眼睛,悲鸣却卡在喉咙。她也明白那吊着的是什么了。
那东西被一条绳子悬吊着,像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身上到处皮开肉绽,像炸裂的石榴,发黑的肉和黑色的血仿佛被丝线牵扯着一样垂下。
细小的手臂奇怪地弯曲着,耷拉下来。然而,引发主妇尖叫的是头部的惨状。
头部已经完全扭曲,失去原本的形状,因此她们一开始才没看出这是什么。头发被黏糊糊的血浸透,贴在脸上。已经无法分清面部和后脑勺了,不仅因为头发遮住了脸,还因为脖子奇怪地扭曲着。
头紧紧贴着身体,脖子被拉得又细又长,一定是颈骨断了的缘故。看上去像头颅的圆球无力地向下耷拉着,一直垂到胸部下方,几乎到了肚子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