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握住门把手,手心如握寒冰。那种冰冷,仿佛在宣告已无退路。

希和子知道工作日上午八点十分左右,这间屋子会有大约二十分钟不锁门。她知道只有婴儿被留在屋里,无人在家。就在刚才,希和子躲在自动贩卖机后面目送这家的妻子与丈夫一同出门。希和子毫不犹豫地转动冰冷的门把手。

门一开,烤焦的面包、油、廉价粉底、柔顺剂、尼古丁、湿抹布……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扑面而来,稍微缓和了室外的寒意。希和子扭身溜入门内,走进屋里。不可思议的是,明明一切都是初次见到,她却像在自己家一样行动自如。不过,她并非气定神闲。心跳剧烈得像要从内撼动整个身体,手脚颤抖,脑袋深处随着心跳阵阵刺痛。

希和子伫立在玄关,瞥向厨房后方那扇关得严实的纸门。她凝视着边角已经褪色发黄的纸门。

她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是来看看。只是来看看那个人的宝宝。这样就结束了。一切就此结束。明天——不,今天下午,她就会去买新家具、找工作,把过去那段日子通通忘掉,展开新的人生。希和子再三这么告诉自己,脱下鞋子。她按捺住跑过去一把拉开纸门的冲动,只是转动眼珠环视厨房。厨房中央有张小圆桌。桌上,残留着面包屑的盘子、吐司的袋子、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人造奶油、橘子皮全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流理台上排放着水壶、奶粉罐和被捏扁的啤酒罐。过度浓重的生活气息,令希和子几乎忘记呼吸。

这时,纸门后面传来哭声——像是觉得差不多可以探探情况似的——令希和子的身体猛地一僵,目光再次被纸门吸引。她一步一步地踩过沁凉的油毡地板。她在纸门前站定,一鼓作气拉开门。窒闷的热气扑面而来,婴儿孱弱的哭声也随之放大。

和室里铺着没有收拾过的凌乱的垫被。掀开盖被,毯子扭曲隆起。两组被褥的另一头,有张婴儿床。沐浴在透过蕾丝窗帘射入的阳光中,婴儿床看起来光辉洁白。电暖炉在床下发出红光。希和子踩过被褥走近婴儿床。婴儿手舞足蹈地哭个不停。细细的呜咽渐渐变大。婴儿的奶嘴落在枕边。奶嘴前端被口水沾湿,闪闪发光。

希和子的脑中嗡然响起刺耳的金属声。婴儿的哭声一高,金属声也跟着变得响亮。二者混为一体,希和子感到婴儿“哇——哇——哇——”的哭声,仿佛发自自己体内。

工作日的早上,这家的妻子会开车送丈夫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她从不带婴儿去。希和子猜想,一定是因为婴儿在睡觉,时间又短,所以就这么出门了吧。实际上,做妻子的十五至二十分钟后就会回来。所以,希和子本来只打算看看安静入眠的婴儿。她以为只要看一眼,就能对一切彻底死心了,而且她打算看完之后不惊动婴儿就蹑足离开。

现在,婴儿在婴儿床里哭得满脸通红。希和子像要触碰炸弹一般,战战兢兢伸出手。手掌从穿着毛巾布衫的婴儿的腹部探入背后。正欲这么抱起的瞬间,婴儿的小嘴往下一撇,仰望着希和子。婴儿用清澈纯真的眼神看着希和子。睫毛被泪水沾湿,含在眼睑的泪水倏地滑落到耳朵。然后,明明眼中还含着泪水,婴儿却笑了——的确是在笑。希和子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我认得这孩子,这孩子也认得我。不知为何,希和子如此暗想。

把脸凑近,近得足以令那双干净的眼眸映出自己的身影,婴儿笑得越发开心,扭动着手脚,嘴角流下口水。缠在婴儿腿上的毛毯滑落,露出那双小得惊人的脚丫,趾甲宛如玩具,白皙的脚底想必连泥土都没踩过。希和子把婴儿抱在胸前,将脸埋进那细软蓬松的头发中,用力吸一口气。

好暖,好软,软得可以轻易压扁,却又有种绝对压不扁的铿锵坚硬。如此脆弱,如此坚强。小手黏糊糊地触摸希和子的脸颊。湿湿的,但是好温暖。不能放手,希和子想。如果是我,绝对不会把孩子一个人扔在这种地方。让我来保护你吧。我会让你免于一切痛苦、悲伤、寂寞、不安、恐惧、煎熬。希和子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她像念咒般不断喃喃自语。由我来保护。保护。保护。直到永远。

怀中的婴儿,依旧对希和子微笑。宛如嘲弄,宛如安慰,宛如认同,宛如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