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谈
下平平死神广播

青森山太郎决定去死。

他斩获丸木户奖,以小说家的身份华丽出道,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丸木户奖,即牟黑市丸木户史郎推理文学奖,是由兔晴书房和牟黑市联合主办,三文(1)作家丸木户史郎担任评委的推理小说新人奖,为世间输送了大量四五流作家,被誉为推理文学界的残垣断壁。

青森自幼就喜欢推理小说,特别中意那些被斩首、断臂、剥皮的猎奇尸体。二十五岁那年,他参加完打工面试,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丸木户奖的征稿通知,萌生出创作推理小说的想法也就成了注定的事。

他废寝忘食写就的《从二楼开始瞎眼》一举夺得丸木户奖,之后发行的单行本销量高达二十万册,这是自丸木户奖开办以来极其罕见的盛况。接下来发表的《马耳里的可燃物》《穷鼠躺平》《炖罪不炖人》也广受好评,由人气老戏骨井之中蛙出演的剧场版更是大受好评。

不过,有道是好事多磨,新人作家的前进之路上,有个深坑在等待着他。

出道四年后的一个夏夜,青森和同行袋小路宇立一边烤肉,一边热火朝天地闲扯着推理话题。

“——我想到了这样一个诡计,你觉得如何?”

袋小路一边用熟练的手法把剪刀剪好的排骨码放在铁丝网上,一边这样说道。他将一头金发梳成了大背头,看起来就像是V影院(2)的跑龙套,不过他也是跟青森同时获得丸木户奖的推理作家。虽从未公开过长相和年龄,但从数年前开始就正式出演了牟黑FM的深夜节目,是个半吊子的蒙面作家。他的处女作《人类课堂》是一部寓言式的作品,以旅行异次元的学校为背景,描述了深陷仇恨和嫉妒的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该作获得了一批读者的疯狂追捧,可自那之后,袋小路的作品却都止步于初版。

“这……这可是前所未闻的诡计啊!”

青森看着码放在铁丝网上的排骨,发出了不合现场气氛的喊叫。

“对本格迷来说肯定没错。不过,四分五裂的尸体未免太猎奇了,不符合我的风格。青森君,不如你用在自己的小说里,如何?”

“真……真的吗?”

恰好这段时间,青森正搜肠刮肚地构思新作。

“不过,这是袋小路先生想到的诡计吧。”

“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吃肉的时候想到的,应该算两个人的诡计。”

就这样,青森创作出了第五本长篇新作——《肠与JK》。

这部作品一经出版便引发了强烈的非议,据说是该作与铁道推理(3)小说巨擘——大内明照所写的《度假胜地美野里的恶作剧杀意》里的诡计酷似。青森提心吊胆,拿来一看,果然跟《肠与JK》完全一样,运用的是把尸体弄得稀碎的诡计。

网络留言板和社交平台上充斥着“抄袭”“山寨”“垃圾”“擦屁股纸”“锅垫”“苍蝇拍”等各式各样的恶语詈骂,而出版方兔晴书房不断收到诸如“赶紧道歉”“编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老早就想这么干了是吧”“无聊爆了”之类的抱怨言辞,青森被迫道歉,《肠与JK》被召回,就这样成了绝版。

话虽如此,青森仍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兔晴书房的编辑当即约定他的下一部作品。一年后,青森的《要趁热打兴奋剂》出版,这才挽救了口碑,从骚乱中回归。虽说网上也能看到一些重提抄袭的帖子,但或许是因祸得福,这本新作销量很好,口碑也很不错。

然而,疯狂的齿轮并未停转。就在青森酝酿下一部作品的冬夜,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青森君,救救我。”

是袋小路的声音。据说他是因为对白洲组组员的女人出手,被关进了事务所里。牟黑市没什么红灯区,黑帮组织却有不少,白洲组就是以南牟黑区为地盘的黑帮。

“到明天为止,要是还搞不到两千万赔偿金,他们就要把我的器官都卖了。一千五百万已经有了眉目,可是还差五百万。求你了,能借给我吗?”

他奄奄一息地说着,简直跟V影院的跑龙套没两样。

“可我没那么多钱啊。”

“借钱不就行了?按你挣的数目,动动手指就能弄到五百万左右吧。”

青森一口应承下来。要是这么做能保住袋小路的器官,倒也不算贵。

翌日,青森从三家信贷公司总共借了五百万日元,他把钱装进背包,去了白洲组事务所。

“喂,小哥,你在看什么地方?”

走到站前大街的时候,青森在一家柏青哥店前面被一伙凶神恶煞的人包围了。他们就像少年棒球队那样,人手一根球棒。青森被带进了小巷,背包被抢走了。

“求……求求你饶了我吧。”

青森跪倒在地上,一个头发像拖把的男人用金属球棒猛击了他的太阳穴。

直到夜幕低垂之际,青森才恢复意识,耳朵仍在淌血。他拨了袋小路的电话,可是没有应答。

翌日,青森去了牟黑医院就诊,被诊断是轻微脑震荡。他拿着止痛药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感觉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稿件的截稿期将近,青森打开笔记本电脑,刚想继续往下写,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没法阅读文字了。明明每个字都很眼熟,可他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本以为是眼睛疲劳的缘故,可几天过去了,情况还是没有半分改善。

青森折笔了。看不懂文字就没法写小说,跟唯利是图的兔晴书房编辑也很快断绝了联系。

每晚都有讨债人找到他的公寓。他开始打工,贩卖从代理商那里拿到的净水器。但扣除介绍费和手续费后,实际收入微乎其微,根本不够还款。在借用其他消费贷款以贷养贷的过程中,债务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某个春日的早晨。就在青森一边吸着杯面一边观看电视节目《公马骨粉》时,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男人。

“袋小路宇立先生的作品《夜之遗言》,入选第六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长篇及系列短篇集奖项。”

青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该被卖了全部器官的男人,怎么会出现在电视上呢?

袋小路用狩猎帽和太阳镜遮住一半的脸,身上穿着名牌休闲西装,笑容可掬地接受采访。他皮肤晒得黢黑,留着胡子,胳膊上套着念珠之类的东西。

青森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畅销的书全是青森的作品,这件事对有些人而言并不有趣。袋小路故意把《度假胜地美野里的恶作剧杀意》的诡计告诉青森,怂恿他写进新书,试图败坏青森的声誉。

袋小路的计策虽然成功了,但青森的知名度反倒因此提高了,新书也获得了不错的口碑,于是袋小路便采取了下一步行动。

他和白洲组的人狼狈为奸,谎称自己被监禁,抢走了青森的钱。

电视上,一个从未读过一本小说的搞笑艺人正在吹捧袋小路的作品。

青森笑了。自己简直愚蠢到让人笑掉大牙。

五年前,从面试回家路上看到丸木户奖的征稿通知开始,青森就一门心思扑在小说上,现在却落得无路可走的境地,活在世上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青森决定自行了断。

既然如此,干脆像《从二楼开始瞎眼》的凶手一样,往悬崖下舍身一跃吧。

青森喝完杯面的面汤,在家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向牟黑岬进发。


(1) 指廉价粗俗的大众文学。(本书脚注均为译注)

(2) 指不在电影院公开,专门以录像带的形式发售的电影。

(3) 以铁路和列车为背景的推理小说,多用基于时刻表的诡计。